徐昀看着众人,他们年轻气盛,朝气蓬勃,正处在人生最激情飞扬、最热血澎湃的阶段。
此时此刻,相信每个人的话都出自于真心。
宁九死而不悔!
然而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真心,随着时间流逝,有的青云直上,有的宦海蹉跎。
当经历了辉煌和低谷,见遍了繁华和荒芜,真正能初心不改的,又有几人呢?
不知是谁的提议,要结社以明志,得到大家一致响应。
徐昀也不好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况且这群人都是跟随他对抗阴胡生的坚定支持者,人品习性,无可挑剔,也就顺水推舟,同意结社。
经过激烈讨论,最后定名为“九死社”,确定了社纲“国富民强,南北一统”,制定了八条社规,涉及每月聚会时间,每月所纳社钱,新成员如何加入和老成员如何退出,以及守望互助,同进同退等等。
徐昀现在是永嘉六先生,身份地位高出众人,且声名遐迩,手段高超,毫无意外的被推举为社头。
徐昀以琐事繁忙为由,提拔沈谦为副社头,主管九死社日常事务。
若遇疑难,众人意见相左,再交由社头裁决。
不过作为社头,徐昀主动承担每次聚会文集的刊刻发行费用。
这是很大一笔支出,靠缴纳社钱吃饭喝酒够了,刊刻发行完全不够。
幸好他有赚钱的门路,积蓄也勉强称得上豪富,不怕坐吃山空,养得起社团。
第二日迎来了周霄,进门后抓住徐昀的手,上下看了半天,确认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道:“我听到消息,吓的六神无主。多亏祖师爷保佑,六弟吉人自有天相……”
徐昀歉然道:“惊动三先生,实在惶恐。但又怕三先生从别人口中听到不实传闻,反而更加的担忧。所以派人前去永嘉告知,却没想劳烦三先生亲临……”
“我不亲眼看到你无事,怎能安心?改日传入大先生耳中,他召我问起,知道我偷懒没来,还不得把我骂死?”
周霄说笑了一句,跟着徐昀到雷击处观看。
不得不说,这里快成打卡景点了,谁来都得参观参观。
现场已经有很多雇佣来的匠人进场翻修,把破损的东西堆积成堆,分批运送到城外,然后平整地面,测量方圆,力争按要求恢复建筑的原貌。
周霄四处看完之后,轻咦一声,道:“六弟,你这间卧室里没摆设瓷器吗?”
徐昀察觉到他的语气不对,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心里盘桓再三,顺着他的口风回道:“应该没有吧……刚买没几日的宅子,我近来事忙,回屋倒头就睡,真不记得……”
周霄点头道:“那便是了!我以前读前朝的《庄生笔谈》,里面记载,凡雷火所击,梁木损毁,金石销熔,而瓷器不坏。可是没见到瓷器,还以为记载有误,估计是原主人卖宅子前,把卧室里的名贵瓷器都带走了。”
温州以瓷器业发达闻名于世,不仅内销大焱各州,还远销海外。
富贵人家不可能没有瓷器,所以差点露出破绽。
徐昀头皮发麻,什么叫知识就是力量,周霄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一眼几乎揭穿雷击骗局,万卷先生果真名不虚传。
现场是不能待了,徐昀领着周霄去后院湖心亭赏花,乔春锦做了酒菜招待。
几杯酒下肚,说起前日的乔迁宴,徐昀问道:“何亮的父亲何侍郎真的跟咱们永嘉有渊源吗?”
周霄噗嗤笑道:“哪有,我跟何若水素不相识,那天形势所迫,信口胡诌,糊弄一下小儿辈罢了。“
徐昀早有这个猜测,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道:“三先生能在须臾间想出这般绝妙的应对,委实让人佩服的很。”
“何亮欺上门来,总得想个法子,既能打压他的气焰,又不显得咱们咄咄逼人。何况吕方和冯西亭在,不会允许你动武,真等录事参军把衙役民壮调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何亮耀武扬威后全身而退。编几句诳语镇住他,不算什么本事。偏偏你能领会我的意图,没有惩治的太过严厉,用二十个耳光让他脸也痛了,人也丢了,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这才让人佩服呢。”
周霄笑吟吟的模样人畜无害,可徐昀现在才发现,永嘉学派里怕是这位读书最多的万卷先生心眼最脏。
“三先生,咱们之间就别互相吹捧了。来,敬你!”
周霄习惯性的又要喝一半洒一半,徐昀哭笑不得,知道这是他的怪癖,假装不知,也跟着有样学样,两人就这么其乐融融的喝掉了大半壶酒。
正到酣处,周霄突然指着花园的西北角靠墙的地方,道:“六弟,你这还有一株白叠,原主人倒是懂花的……”
“白叠?”
徐昀顺着他的手望过去,诧然道:“这不是棉花吗?”
“棉花?”周霄奇道:“六弟识的此花?”
徐昀片刻恍惚之后,笑道:“我在巷口码头,偶然遇到胡人,听他们说这花好像叫什么棉花,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应该叫白叠……”
周霄没有多做他想,道:“不管是棉花,还是白叠,这种花从西域和注辇传入边疆多年,近来才有两淮两湖的达官贵人移栽,温州却很少见。”
徐昀盯着那株盛开如云的棉花,眼中闪起了璀璨的光,道:“三先生,你信不信,要不了多久,白叠花就会开遍大江南北?”
周霄笑了笑,道:“那我可不信,固然白叠之白,温润如君子,但南北之大,奇花异草何其多,并非人人皆爱白花。”
“可要赌一赌吗?”
“好,你说。”
“若我所言实现,三先生可否答应我一件事。现在不提,等以后我有需要,三先生务必满足。”
“可以!”周霄举杯,道:“若你所言落空,我要六弟公开讲一个月的课,如何?”
徐昀举杯,道:“成交!”
等喝光了整壶酒,周霄问道:“还有几日入学?”
“三日。”
“三日后入学,会给你一个小惊喜。”
三日转瞬即过,温州州学正式开课。
徐昀身穿皂罗衫,头戴乌纱帽,这是州学的常服,由京牧提着书箧,前去报道。
跟州学的学正之前见过面,韩藻离开温州前也跟他打过招呼,所以众生当面,尚能维持师者尊严,板着脸宣讲州学学规,没有对徐昀有任何优待。
宣讲结束后,单独把徐昀叫到房间,学正满脸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半天才做完心理建设,弯腰作揖,道:“龙台先生,我幼时曾随石湖先生学过《古文尚书》,出仕后也在石湖先生治下当过几年的属官,正是永嘉弟子。梅斋先生有言,凡永嘉弟子,见先生如见吾师,自当以师礼敬拜……”
对付何亮那样的纨绔,以龙台先生的名分压人,感觉很爽。
可这会徐昀只感觉到社死,原来这就是周霄说的小惊喜,真是翻个白眼也不理解的程度,忙道:“学正折煞我了!梅斋先生疼爱后进,我无法推辞,却也不能让诸位高贤太受委屈不是……”
学正吓一跳,以为徐昀说反话,腰身弯的更低,道:“不委屈,不委屈……”
徐昀见越说越错,干脆也不解释了,道:“要不这样,永嘉归永嘉,州学归州学,同门之内,平辈论交,州学之内,我以师礼对学正……”
学正等的就是这句话,故作推诿几次,见徐昀态度坚决,笑道:“既然六先生坚持,那就依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