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西亭受到的震撼不亚于吕方。
他太清楚永嘉五先生在江东的地位,当初就因为沈齐星写给州衙的那封信,吓得他直接放弃了阴胡生,给了徐昀摧枯拉朽的机会。
原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沈齐星得到想要的结果,不会再过多的关注徐昀,所以趁何亮途径温州,怂恿他来找徐昀的麻烦。
可这会的局面比之前严重十倍,徐昀不仅还存在于沈齐星的视野里,而且走进了永嘉学派的核心。
六先生?
先生是论斤卖的吗?这么容易就给了人?
五先生的名号持续多少年没变过,那么多的大儒和名士都没资格,怎么徐昀就与众不同呢?
因为他长得英俊?
呸!
何亮同样脸色大变,他又不是真的不学无术,当然听过梅斋先生的名号。
问题是,眼前这个敢打自己的小子,竟然跟梅斋先生齐名?
冯西亭坑我!
猛的转身,揪住冯西亭的衣领,刚刚被抽耳光的屈辱彻底爆发出来,道:“徐昀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不是跟他有旧怨,故意骗我来这里出丑?”
其实何亮并不介意别人借他的权势为非作歹,有权势可借,说明你厉害,帮对方平了事,后面收多少好处,还不是随便开口?
然而,意料之中的软柿子变成了无处下嘴的刺猬,事没平,扎了满嘴的伤,恼羞成怒之下,何亮必须装出被冯西亭蒙蔽的样子,也好多多少少挽回点尊严。
冯西亭把心一横,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道:“何公子,别上当,谁认识这个管家?说不定是徐昀找人演的把戏,否则怎会这么巧,你刚跟他起冲突,梅斋先生的字就送过来了?再者,你看看他的年纪,从没听过治学治经方面的造诣,如何能成为永嘉六先生?”
何亮想想也有道理,看向陈管家,皱眉道:“你怎么自证身份?”
陈管家没搭理他,多说一字,都是对梅斋先生的不尊重,施礼作揖后扬长而去。
“哎,吓跑了是不是?”
何亮叉着腰重新抖起来,哈哈大笑,道:“徐昀,你得罪了我,又得罪了梅斋先生,等着死吧!”
旁边围观的人群似乎有所松动,毕竟陈管家的身份没人认证,而徐昀当六先生怎么听怎么有些不靠谱,莫非真的是为了对付何亮捏造出来的身份?
沈谦及时站出来,道:“我可以证实,刚才那人确是梅斋先生府上的管事。”
“你是哪个?”
“我是石湖先生嫡系长孙,经常来往梅斋先生府邸,跟陈管事相熟。”沈谦讥讽道:“何公子,冯大人,要不要我也自证一下?”
冯西亭道:“大家都知道沈公子跟徐昀交好,你帮他弄虚作假,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陈景之不会出现,不管真假,先把水搞浑了,让徐昀无法利用六先生的名头来做文章。
可现实狠狠的打了冯西亭一巴掌,又有三五人纵马疾驰而来,口中喊着:“奉帅司马安抚使令,特来为龙台先生贺乔迁之喜。”
骏马来到跟前,猛然嘶鸣,人立而起,骑者翻身落地,道:“敢问哪位是龙台先生徐昀公子?”
沈谦拉着徐昀,道:“这位正是徐公子。”
骑者送上礼物,却是八颗浑圆光润、大小如一的围寸北珠。
单说价格,一颗周长一寸的大北珠值一千贯,不算太贵重。
可难得的是,同时找到八颗品相这么好、大小又差不多的北珠,那就不是简单的相加,值八千贯,而是不可计数。
遇到爱珠者,出几万贯收,也不是不可能!
帅司,即两浙东路安抚使司,主掌一路军政大权。
安抚使马惟忠曾向沈齐星请教过学问,不算入门弟子,但彼此之间,也有几分香火情。
这次沈齐星奉诏前往京城,途径路治山阴县,跟马惟忠提起新增了一位龙台先生,学究天人,以后将是永嘉学派的顶梁柱和集大成者。
于是马惟忠不敢怠慢,派心腹送来八颗北珠示好。那心腹到温州后得知徐昀正在办乔迁宴,顺理成章的把礼物当成乔迁贺礼,一举两得。
“我跟安抚使素无往来,为何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龙台先生,石湖先生前几日莅临山阴,安抚使听闻永嘉学派又添先生,实乃天下儒教幸事,故命节下前来道贺。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徐昀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沈齐星刻意为自己扬名。
否则怎么会在进京前夕,这么敏感的时间点,不避嫌疑的去见马惟忠?
毕竟他的年纪、资历、声望都是硬伤,空口白牙,很难说服别人接受。
但有了马惟忠的认可,两浙东路,谁还能说个不字?
“多谢!昀愧不敢当!”
何亮张大了嘴巴,已经忘记了脸颊的疼痛,望着八颗北珠陷入了呆滞。
马惟忠主掌最富裕的两浙东路,同为正三品,可权力地位以及在皇帝心中的宠信程度,都远胜他的父亲何侍郎。
现在,连马惟忠这样的大人物都送了重礼巴结徐昀……
冯西亭,你真该死!
冯西亭确实有点想死。
他抓破头皮也不明白,为什么徐昀这么难对付?
每次都以为看透了对方的深浅,可每次出手的结果,都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还没等所有人从安抚使司和八颗北珠给予的震撼里清醒过来,周霄带着四个风度翩翩的文士飘然而至。
“六弟,我没来晚吧?”
徐昀愕然道:“三先生,不是说今日跟老友聚会吗?”
周霄笑道:“我这群老友听说龙台先生年未弱冠,非闹腾着来见识见识。我给你介绍,这是琴绝王昇,棋绝郭文江,诗绝林少钦,画绝宋宽。人称江东四绝,皆是性情中人。”
周边响起窃窃私语:
“江东四绝?妈呀,终于见到活人了。”
“听说这几位可都是千金难请的绝顶人物,若不对他们的胃口,连王孙公子也难得一见。”
“那胖子谁啊?能跟四绝交友,不是等闲之辈。”
“傻不傻?徐公子称呼三先生,肯定是永嘉的万卷先生。你敢叫他胖子,不想活了?”
“对,万卷先生叫了六弟,岂不是坐实徐公子就是六先生?”
“原来是真的……”
众人议论的时候,四绝之一的林少钦主动开口道:“见过龙台先生,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足以让我辈诗家奉为圭臬。”
他听过徐昀的诗,赞不绝口,也最给面子。
其他三人浅浅笑着,算是打声招呼,显然因为徐昀年少,虽然好奇,却并不太过亲近。
徐昀客套几句,见周霄侧目打量何亮,低声说了原由。
周霄笑容不减,道:“你是何若水的儿子?说起来我跟你父亲还有些渊源。”
何亮得知这胖子是永嘉众先生里排行第三的万卷先生,又听他说跟父亲有渊源,立刻大喜过望,道:“晚生没听家父提过,还请先生指教。”
有渊源好啊,只要能跟周霄拉上关系,至不济也可以跟徐昀分庭抗礼。
“二十多年前,我跟何若水于开封游学,同住一家客栈,闻知大儒许迅自外地返家,于是一行七人,联袂登门求教。没过半月,何若水因家中变故离京,最后几经波折,其他五人相继淘汰,只有我拜入许师门下,始窥永嘉之秘。”
许迅乃永嘉学派百余年来的继承者,也是周霄加入永嘉学派的领路人,不过已经去世许久了。
“追本溯源,何若水也算半个永嘉门人,你是他的儿子,不知认是不认?”
“认,当然认!”
何亮迫不及待的认了这门亲,徐昀是老六,周霄是老三,摆明了压徐昀一头,抱上周霄的粗腿,不怕徐昀乱来。
周霄笑了,道:“梅斋先生有言,凡永嘉门人,见龙台先生,当以师礼侍奉。你既然认了,为何口出狂言,以下犯上,对龙台先生不敬?”
“啊?”
何亮登时傻眼,支吾道:“这,这,不知者不怪……”
周霄摇了摇头,道:“永嘉门规森严,既然违犯,必须惩处。六弟,你是师长,由你决定如何惩处何亮!”
徐昀对这位三先生佩服之极,脸上笑眯眯,心眼脏的很,三两句话把何亮引入瓮中,且让报复变得合情合理,以后何若水甚至都没理由找回场子。
“念尔初犯,当众跪地认错,自己抽二十个耳光,本先生既往不咎!”
何亮哪里肯老老实实的跪地认错,疯了似的想要逃跑,叫嚷道:“你们合伙欺负人,我不服!永嘉学派卑鄙无耻……”
“京牧,掌嘴!”
啪啪啪!
何亮眼前一花,脸颊剧痛,同时腿弯遭受重击,扑通跪地。
还没看清是谁打的自己,又是左右开弓,噼里啪啦的抽了二十个耳光。
脸蛋肿成了猪头,牙齿松动,嘴角流淌着血迹,双眼直冒金星,呜呜咽咽的哀嚎起来。
徐昀冷冷的道:“何公子,今日我代何侍郎教你该怎么做人,免得以后惹出祸事,连累全家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