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守,本来是个萧宋人,在泊州清泉县外的一个村子里,跟媳妇儿过着贫穷但安稳的日子。可就在我要做爹的时候,我被强制征了兵去,我也不想,可我没办法。我记得我走那天,媳妇用她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在城里给我买了件长衫,因为她总说我长得像私塾里的年轻先生,不像是土地里做活的农民。”
“我跟她说,这衣服,等我打完仗回来再穿,可……可我就再也没能回去过。我们在战场上打了败仗,可这对于萧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很幸运,没有死在战场,也没有被平辽军俘虏,但我们成了两国交界处的流民——这远比前两种下场更为不幸,因为至少前两种,也许还可以留些做人的颜面,而当流民,当萧宋的流民……我已经不确定我是不是人了。”
“当年与我一起做流民的,还有桎干大人。七年前杜丞相从萧宋离开的时候看到了我们,而后……而后我也记不太清了,但我入了杜丞相的门下,在桎干大人手底下做事。再往后,我回到萧宋,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找我那苦苦守在家中的媳妇。”
“我路上想着当年在她肚子里的娃娃如今该是什么样了,会不会怕我,会不会不认我这个爹爹;我想着媳妇会不会怪我,会不会埋怨我让她独自一人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我用我那三天在私塾外偷听来的芝麻粒点儿的墨水,在肚子里搅了又搅,好搅出些体面话来……”
“但当我回到家,肝肠就真被搅了个天翻地覆……孩子早死了,媳妇也是,唯有家里那竹竿上晾着的蓝色长衫,被洗到都快褪成了白色……”
“我的人生没什么精彩的,只有那没几年的夫妻生活,虽然困苦但很安乐,也都随着那娘俩一遭去了。后头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更何况,我也已经是个死人了。其实想想,这么潦草死去,倒也算是我的幸运了,就当还了我一生的罪债吧。”
“行了,就到这儿吧……”
——萧宋皇宫,紫銮殿
赵晃一屁股瘫在金銮宝座上,冕旒跟着一起抖了三抖。他照例等着群臣一个个上奏,这约莫半个钟头后,朱公公稍稍靠近道:“王上,老奴看大臣们都奏的差不多了,要不?”
赵晃抬了抬了眼皮,伸了伸背,“(呼气)他们都说完了?”赵晃看朱公公点头,“(清了清嗓)昨日朕收到封信,是抚州铅山县令所书。这信上写的东西,甚至连及抚州知州,当真是有趣。”
赵晃看着底下一排排幞头摇来摇去,故意顿了顿,而后道:“信上写的,是关于铅山铜矿走私之事。”
朝中大臣听罢,顿时议论纷纷,乌泱乌泱好不热闹。
“朕想问问诸位,这铜矿走私,欲意为何啊?”赵晃见诸臣全部沉默,你瞧着我我觑着你,纷纷垂着头,“朕的萧宋还没到室如悬罄,野无青草的地步吧?地方官员的俸禄,养活上下应有余。(叹气)就为钱财?”
群臣又是一阵面面相觑,不明事的摇头,明事的也摇头。
王相:“(上前一步)王上,依老臣所见,这走私铜矿,恐怕并非是为了钱财。若只是谋私,那一切好说,可若是为了——”
“(嗤笑)笑话!朕的萧宋有几十万禁军守这皇城,还怕他造反不成?”赵晃用胳膊抵着膝盖,俯身前倾看着王相,“就算他们真要反,朕有王相坐镇,有何所惧?”
王相一拜:“老臣必不负王上。”
赵晃颔首,“铅山县令徇私枉法,抚州知州与之共谋,召其入京,相关部门着手审理。”他让朱公公凑近了些,问道:“不管怎么说,这铜矿出了问题,还有些人应该脱不了干系吧?”
“(谄媚一笑)王上说的是。”
“那朕该,该问谁的责?”
朱公公一顿,压了压声私语道:“王上该问抚州所属的路转运使,该问户部。”其实按理讲前朝度支、盐铁、户部三司掌管全国财政,可是先王不是那愿意费脑子的人,大手一挥甩给了王相。
王相觉得三司职权分立互不相干,把自己手里那点权利分得清楚,便自己推行政令自己通过,取消三司,把户口、赋税、全国茶、盐、矿冶、工商税收、财政收支、粮食漕运等并还户部;把各地军器之务并给兵部;河渠等并给工部。
赵晃:“(昂首恍然)王相,该查的你着手派人查吧。孟尚书,在垂拱殿候着朕。”他起身拂袖,“退朝。”
赵晃刚起身没走两步,就转身对朱公公道:“快去帮朕准备出宫事宜,朕待在这宫里快闷死了。”
朱公公:“王上您不是还要——”
“(挥挥袖子)朕就在垂拱殿问他几句,很快。”
……
昭卿被穿户的斜辉亮醒,迷迷瞪瞪睁开眼,恍惚见江楚背倚着桌子望着自己发呆。她坐起身子靠着床头,才发现自己抱着被子,身上盖着江楚的衣服。
江楚:“(抽回神)醒了。”
昭卿怔怔盯着江楚的衣服,不自觉地叠好,然后放在手里。她偏头看着江楚,拨开脸上散乱的头发,“你不会就,这么坐了一夜吧?”
江楚淡淡道:“差不多吧,大半夜。”
昭卿垂下眸子,摸着手中衣服上的一道剑痕,“你的伤口昨晚是不是挣开了?”
“(目移)没。”江楚撑着桌子起身,伸出手讨要衣服。
昭卿却把他衣服往怀里塞了塞,“自己来拿。”
江楚无奈,走上前去,却不成想被昭卿一把抓住手臂,而后被抬了起来,正好露出后腰那块殷血的地方。
昭卿:“(微微蹙眉)没?”
“已经不要紧了。”说完轻轻挣开她手,从昭卿手里接过衣服搭在手臂上,坐回桌前。
“昨夜没出什么意外吧?”
“没。”
他言简意赅的一个字,让他们彼此再次陷入沉默。他说完又觉得不合适,怕自己冷脸作贱过了,才问道:“如果你在密谋一件大事,且不小心露出了破绽。而要阻止你密谋的我,刚好也发现了这个破绽。你会怎么做?”
“销毁相关人员证据。或者……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喃喃)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到底为什么要死一个章庆呢?”
“章庆?泊州知州?”
“你知道?”
“他死的时候,我在现场。”
“能和我说说吗?”
昭卿理了理话,“他死在紫庐山底下的客栈里,死后我才进了他的屋子。他尸体的胸口上还有些没烧完的碎纸屑,但只有两个信息了,一个是‘铅山’,另一个,推测可能是……‘宁王’。”
江楚眸子抖了一下,抬眼看着她,听她继续道:“我发现尸体后,遇上了一个奇怪的侍卫和‘晦祟’杀手,那侍卫配的是陌刀,他什么都不肯说,我就杀了。正巧几日后紫庐山事变,江湖起风波,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或许不是巧合……紫庐山的事情恐怕真就是为了章庆准备的。但若真是这样,为了杀一个人,费的力气未免也太大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去杀一个泊州知州?
如果章庆非死不可,那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按理上策该是利诱其以为己用,不过按昭卿所言,以章庆的品性断不会接受,如此对方不得已,只能杀掉他,最后再想尽办法把消息压下去。
那章庆到底发现了什么?铅山的铜矿问题到底出在哪?这和宁王又有什么关系?
江楚感觉事情有了些眉目,可到了一半又推不下去了。他仰头看了眼屋顶,甩了甩思绪,突然问道,“那日竹林之人,是你么?”
昭卿眉目一惑,“啊?”
“没什么。”
“咚咚咚——”门被人叩响。
江楚:“进。”
书良推开门,左腿迈进,右腿转身收进来,带上了门。他抬眼一眼扫见没穿外衫的江楚,而后视线一转,又看见还窝在床上,头发凌乱面色略白的昭卿。
书良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到了些年纪就会知道的事情,他自然也避不开,
“扶玦兄南姐姐你们……昨晚?”
江楚看着书良那异样的表情,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眼略显颓疲的昭卿……这下反应过来了,“想什么呢?”
昭卿伸手轻轻推开窗户,阳光带着昨夜雨水的潮气打在她挂着一抹浅浅弧度的嘴角。
“(心领神会的样子)没,没想什么。”书良踱去房门的位置,偏过身来,“我就是来看看扶玦兄你伤怎么样了,现在看,估计问题不大——”
这一字“大”拖着尾音,被书良关上的门响一块砸在江楚脸上,“哎你!”江楚无奈叹了口气,回头看着昭卿,又淡下来,“你也不说句话。”
“(笑)我说了他就会信么?”
“……你这毛病怎么这么严重了?以前不这样。”
“也没多严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熬熬就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