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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蚍蜉(1)(1 / 1)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个国家,叫萧宋。是个江湖朝堂水火不容却又暗暗勾结的地方。帝王昏聩无道不理朝政,官宦当权后宫干政,多方党派相争致使朝堂局势无可再分。为夺下这累累白骨堆砌的王座,他们终将黑手伸进江湖,借刀光血影,助推风云诡谲。

直至七年前,一名为“西洲府”的神秘势力旱地拔葱化为利刃,以最果决最残暴的方式,绞灭一切助推家国动乱的帮门宗派。

他们常站在青霆裂月下的高楼上,睥睨又享受着猎物惊恐与无助的神态。而被他们盯上的猎物,生前听到的最后一声,是拔剑出鞘的剑鸣;听到的最后一句,是:“要么祈祷噩梦不会降临,要么跪下,向恐惧俯首称臣。”

自此,这片江湖对他们避若蛇蝎,再无敢与权臣官吏勾结之辈。

他们只在江湖留下风与影,没有活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而见过他们的,也已经在阎王的生死簿上签下了自己的走笔龙蛇。

可五年前,西洲府诡异消失在了江湖,不同于那死了没埋的,多少还能留下尸骨,而他们,竟真就这么凭空消失。有人说他们得罪了五宗四城——江湖上最大的九个势力,被灭了满门;也有人说,他们大隐隐于市,逍遥快活不问江湖。

但无论如何,这些都要从七年前京师的血月腥雾说起。

——景炎三十九年深秋

边城柳外尽芜败,关前战火满纷飞。戍边在定军关的数万将士打了两个月的憋屈仗,戈断矛裂,粮草尽缺,再不来援军,可就真得呼天抢地求神明了。边关是不好过,此刻的京城也一样难安。

青楼画阁,绣户珠帘,却难见雕车竞驻,宝马争驰;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却不闻新声巧笑,按管调弦。整座皇城呈现前所未有的凄清凋敝,在如血的红夜的笼罩下,显得分外阴森。

此刻皇城的凤阁龙楼内,寒露与血雾交织在一起,弥满了座座宫墙。

对铜宫灯把一个人与一群人映在了宫墙上,凡长剑所及之处,血如泼墨,连一声呜咽都不曾有,都径直栽倒在地没了声响。宫灯倏然一晃,映着黑袍兜帽下的江楚,那戴了面具的脸。

他身后满是横七竖八躺得安详的具具尸体,这些夜巡禁军,站在天子脚下啃皇粮拉皇坑,都是人前装的大爷人后真的孙子,酒囊饭袋又怎么拦得住此刻杀红眼的江楚?

江楚踢开脚边长枪,握紧手中长剑,舐去嘴唇溢出锈血,一人之势却如洪水猛兽般再次向着宫里的某个方位奔去,而被他杀出来的血路绵延的终点,直指长乐殿内的赵康帝。

北方平辽有势如破竹的铁骑,东北东暻有摧枯拉朽的海军,西北珈琅有琳琅珠宝葡萄美酒,西南云理有玉峰秀水暮霭洞仙。可窝在中原的萧宋与他国都不同,靠的是荒淫至极的国君与奸佞至顶权臣而声闻于他国境域。

赵康帝在位如今已是三十九载,在金迷纸醉的凤阁龙楼里醉生梦死,从未有一日专心国政,可谓是国不富裕民不强盛,军不锋锐马不精良,民兵起义三年一小五年一大,这都已然成了惯例。

而与此一同成为惯例的,还有每两日的长乐殿宴饮。

几年前正月,江楚被父亲带进宫里一次,去拜见那皇帝老儿,而那次拜见地点恰在长乐殿。如今他凭着记忆再次踏上前往长乐殿的道路,可这次,却是要杀那皇帝老儿的!

他现在脑子里浮现的,是在千万儒生的圈围外看到自己那耄耋恩师被斩首于刑台,声声泣诉交织犹如暴雨雷怒;是在落日如血的古道上望着自己那金兰挚友命丧荒丘,烽火狼烟下声声难续的苍凉断箫。

这些都在恨火里被烧到愈发清晰,蚕食着他每一分理智,直到快变成个疯子。

他今日要为自己鸣,还要为那些报国无门落魄失意的,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数不清的清官、贤臣、忠将、良士,以及这世道的不平而鸣……

他行至一处转角,半步子迈出去又立马缩了回来,转角那边是条大道,四队夜巡禁军来回交错。他现在是疯子但还不是没脑子,他很清楚,在这般宽敞的环境下,他根本做不到让四队禁军同时“闭嘴”。

他昂起头看了眼高墙,如果走壁翻过去,墙那边的情况他一无所知,说不准就是自投罗网。

他探出一丝脑袋去又赶忙收了回来,有两队禁军正往转角处走来。他思忖片刻,当机立断决定往回绕道而行,可他耳朵却突然一动,身后隐隐传来的整齐脚步声正一下一下踏在他的耳道中,愈来愈清晰。

这下好了,他现在完全卡在了直角上进退不得,宽窄两道上共三队禁军同时向转角处巡来,只要眼不瞎,他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他心顶到了嗓子眼,匆忙扫了眼四周环境,立马俯下身子,借着宫灯与宫灯下的阴影掩掉身形。

可他脑子是动了,腿脚却没完全听使唤。这一俯身,无意踢到了宫灯底部的石头,碎石磕磕铿铿滚了出去……

“什么人!”窄道里的禁军纷纷攥紧兵器放慢步子向宫灯处踱去。江楚咬着嘴唇,心里把自己剐了一遍。他屏死了呼吸,紧紧手中长剑,两权相害取其轻的道理他现在还明白,两腿绷紧正准备发力而出……

“不好了!西丽门与北华门被人带兵围起来了!”

江楚像只兔子弹出去又被人拽回来一般,两头的禁军都因这突来的一声乱了脚步匆匆离去。可他不敢松下心,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见那宽道已无人迹,仅有秋风扫落叶,他这才敢长舒一口气。

他在衣服上擦去手汗,缓过神来才陡升疑窦。他入宫刺杀可从未与人谋,是谁敢带兵围宫,让他钻了空子?

他是不知道,可这皇宫里的禁军可清楚。

北华门外,殿前司都指挥使带兵镇守;西丽门外,马军司都指挥使带兵镇守。两边防着的,是那本该扑在前线征战的霍匡霍将军,带回来的一水将士。

边关打的有多苦,戍边的将士们清楚,而为了守住疆土可以不要命的将军更清楚。在沙场如脱缰野马一骑当千的霍匡正是后者,虽然没读过几年书,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他还有所耳闻,只不过如今是真真切切体会了个够。

他从边关带兵策马扬鞭,堪比羽檄急传八百里飞奔,将皇宫西北两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可他却跟自家人玩起了声东击西,带了一队人绕道东升门大破宫门而入。

而他的目标,恰恰也是长乐殿里的赵康帝。

估计那皇帝老儿怎么也想不到,一夜将会摊上两个瘟神。

长乐殿内,虎背熊腰又活似个弥勒佛的赵康帝歪在那龙雕金座之上,猪脸枕在龙头扶手上,腮帮子立马摊开一片。他伸出舌头把手指间捻着的葡萄裹进嘴里,没一会“噗”一声,葡萄皮带着口水在空中划了个弧,啪一下落在了玉阶下。

玉阶下,宫女们伴着长鸣不绝的钟磬声一舞霓裳,皇帝老儿闭着眼优哉游哉地又端起琼浆玉酿,向着殿下陪他欢歌宴饮的宰相王剡道:“这皇宫上下内外大事小事,有爱卿在,当真是让朕省了一百个心啊。这让你劳心劳力的,是该好好赏赏你。”

王剡端起杯子扯着嘴角笑道:“王上严重了。为王上分忧,乃是老臣——”

“臣霍匡在殿外叩见王上!”

霍匡是直接冲进皇宫内的,该下马的地方是一点没下,直至长乐殿门楼外,閤门官还没来得及吆喝一嗓子,已经被他一拳干到两眼迷糊物理睡眠了。

王剡嘴里的“分内之事”还没吐出来,就被下马跪在殿外的霍匡一声高呵敲了个稀碎。殿内的宫女乐师也因他霍匡一声呐呵吓到鼠缩在龙雕宝座之后。

赵康帝眼皮动了动,却没睁开眼。他身边站着的朱公公欠着身子往殿外瞥了瞥,又看了眼气定神闲好生安详的王上,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臣霍匡求见王上!”

朱公公皱了皱眉,抬眼看了眼王剡,发现对方也看着自己,便立马谄笑点了头,弯着腰踱到了殿外。他站在玉墀上俯视着跪在下面的霍匡,掐着嗓子问道:“霍将军不在前线作战,倒跑到这宫里来喧哗,是要闹哪一出啊?”

霍匡斜都没斜朱公公一眼,扯开嗓子对着殿里继续吆喝:“臣代前线十万将士叩见王上!恳请王上向前线支援军备粮草,臣等为国家万死不辞!”霍匡说完两手伏地直接哐当一脑门砸在玉墀上,惊得朱公公肩膀一颤。

朱公公:“霍将军,有什么跟老奴说便好,老奴会代将军向王上禀——”他后话还没顺出口,却瞧见那远处的黑夜里匆匆忙忙跑来个传话的内侍太监。

传话的刚穿过门,就拿出了雄鸡报晓的嗓力:“王上——王上不好了!霍匡带兵把北华门围住了!”他急趋着步子,漆黑的夜里没注意,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了个踉跄又顾不得身后,还没分清手和脚便继续往里爬去。

他抬眼往里一瞧,金殿里映出的光正好照着那台阶下排成一堵矮墙似的将士们。合着他信还没送到,围宫的人已经在这堵着了。这么一看,宫里宫外全是酒囊饭袋!

这太监还没稳住身子,骇得前脚绊后脚又摔了个踉跄,赶忙扶扶帽子在台阶前扑通一跪。

朱公公睨着霍匡那张饱经边关风霜的糙脸,却对那传话太监道:“老奴平日怎么教的你这狗奴才?深夜喧哗成何体统!惊了王上拿你是问!”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他哐哐两脑门一砸,而后歪头看了眼跪在旁边的霍匡,“呃,霍将军带兵……带兵守在了,北华门与西丽门外。”

这传话的方才隔着远,吆喝的啥他朱公公听不清,现在这一说,瞬间让他浑身一颤,“霍匡!你想逼宫——”

“霍匡!你想逼宫造反吗?!”马蹄急奔在宫砖之上,打远传来的厉呵撑霆裂月回荡在这殿外,硬生生把朱公公的后话夺了过去。

来者是黎长洪,当朝上柱国,与霍匡一样本该镇守在边关抵御平辽铁骑,不成想这仗打的正热,屁股一转身后的霍匡居然带着人直逼皇城来了。

霍匡一向莽撞,在边关撒了多少年的野,除了黎长洪没人管得住,这要是弄不好,人没战死边关先在自家皇宫里掉了脑袋。这可急的他黎长洪屁股着火一路从边关披星戴月,到京城十几天的路程,硬是被他赶成了三天,比八百里加急还要急。

黎长洪连马都没勒直接跃了下来,十步并五步上去拎起霍匡甩手就是一巴掌,响得让上面的朱公公连退三步,赶忙下来拉住黎长洪,“哎!黎大将军有话好说别动手啊!”

黎长洪一胳膊顶开朱公公,指着霍匡鼻子骂道:“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带兵逼宫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霍匡半边脸已经红了,方才那一巴掌把他鼻涕打了出来,甚至连脸上刚愈合没多久的伤口又打裂了开。战场上的七尺好汉竟瞬间红了眼:“将军!前线什么情况您该比我更清楚啊!请兵求援讨粮草,要点东西他妈的跟当孙子一样!可我们明明是给自家打仗啊!他枢密院一道军令就这么难下吗!”

黎长洪看他这满脸委屈,滚了滚喉咙压着声道:“这事要说也不是你来说!这里我压着,赶紧让你的人去,把外面的兵撤了!慢一步军法处置!”他说完看了眼方才被自己一肘顶到胸痛的朱公公,拱手作揖,拂袖迈上了台阶直往殿内走去。

朱公公抚着胸膛赶忙弓着身子跟上。

霍匡抹去快挂到嘴唇的鼻涕,咬咬牙,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让人去宫外撤兵,随即又稳稳当当跪在阶下。

他斜着眼看着那俩膝盖悄悄往边上挪了挪的传话太监,本以为今夜之事到此该有段平息,却突然听身后远远传来几声歇斯底里。

“贤臣暴毙朝堂之上!”江楚侧身躲开杀上来的殿前侍卫,反手一剑让其瓜裂脑落。

“忠将血洒边关城墙!”他又一剑挑飞身前刺来的长枪,抬起一脚踹开侍卫。

“逼死我恩师!害死我挚友!我今天非要你们血债血偿!”

江楚像是喉咙里塞了块锈铁搭了几根弦,那声音就被嘶嘶哑哑从嗓子里磨拉了出来,已经辨不出本音了。霍匡站起身看着那一路杀过来的黑袍蒙面人,身后那大殿里的俩狗东西到底也是自家人,刺客当前,该护的驾还是得护。

江楚对长乐殿的记忆有些模糊,多绕了好几条道,靠着长乐殿内飘出的钟鼓歌舞才找到了这里,这让他本就满心的恨火多轰了一层怒意,催得他满身腾腾戾气向着大殿杀去。可他狂奔直突的步子却突然刹了个大满。

因为那站在他前方不远的人,他太熟了,他要管那人叫声“霍叔”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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