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水池中水花翻涌,十多名山地兵学员在水面来回游动,
岸上一声竹哨,鲁先丰在池边吼道,“一刻钟到,全体上岸。”
一群学员上了岸来,浑身滴水的站成一排,打着赤膊的壮汉队长站在队首。
“今日各部大校阅,山地兵学员不参与进攻演习,庞大人给了我们新的任务。”
一群山地兵学员喘着气,呆呆的看着鲁先丰,这几天操练下来,没人再敢随意发问,但眼神都往较场上瞟过去。
宽大的较场上白晃晃的一片,全是鳞甲甲片反射的阳光,成群身穿重甲的亲兵司列成阵线,两翼和中间都出现了小铜炮,两翼外侧则是骑兵,由于较场的场地限制,游骑并未继续延伸,庞雨的副总兵认旗在校阅台上高高飘扬,这位庞大人最近十分关心操练,几乎每天都在较场。
在他们的对面则是数百个挂着破烂衣服的稻草人靶,排列成了一个横阵,中间还有几列长长的木板,每一列都是用好几块门板,下面用条凳支撑。
稻草人中间位置横向挖了一条壕沟,不知道作什么用的。
鲁先丰扫视一圈后继续道,“任务就是体验炮击。”
队列中顿时一阵嘶嘶声,安庆营平日训练有抗弓箭、抗骑兵的体验,但炮击还从来没有过,这里都是试军官,基本都参加过车马河大战,火炮打击下的肢体横飞已经深印在脑海中。
“体验炮击是让他们知道,敌人在被炮击时是啥模样,进壕沟。”
鲁先丰说罢带着小队向稻草人阵列走去,壕沟入口有几名武学的教习,他们跟鲁先丰吩咐几句,小队就进入了壕沟,这壕沟只到胸膛位置,他们边走还能从支撑稻草人的木杆下看到那些铁甲兵,停下的位置刚好在那几列木板后面。
“休整,鼓响之后都蹲下,不鸣金不得站起。”
一群学员都应了,纷纷凑在壕沟边缘观看对面,鲁先丰和唐二栓也是如此,从正面看对面的铁甲兵,全身带着金属光泽,连面孔都覆盖有面甲,有些还画着鬼怪图案,全然不似人类,整个阵线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鲁先丰仔细的看过片刻,偏头对旁边的唐二栓道,“唐哥你看到没,四个亲兵局分成左右两阵,其实就是一个司,但左右各两门炮,中间四门炮,总共是八门炮,炮兵是按千总部配的。”
那些铁甲兵唐二栓平日也见过,都是膀大腰圆,所以阵看着也特别厚重,现在站在他们对面,确实胆战心惊,他的注意力都被这些铁甲兵西营,鲁先丰说炮什么的,他只能茫然的摇摇头。
鲁先丰眼睛一直盯着对面,“要说真到决胜时候,重甲兵就是管用,看着就比咱们这些轻甲的兵稳妥。”
“所以庞大人就给他们多几门炮?”
鲁先丰指指阵列中间,“铁甲兵里面有练箭的,但只有防御时用,他们进攻时就是一头撞上去,中间绝不耽搁,武学里面讲说,不管自家这边多强,进攻之前都要用远程手段动摇敌阵,之后方可进攻,寻常人马靠弓箭,咱们安庆营是靠火炮,像车马河一般。”
唐二栓听了连连点头,说其他的不懂,但车马河他亲眼所见,炮兵的打击下流寇阵线四分五裂,不过他还是觉着重甲兵最厉害,流寇能挡住骑兵,能挡住陆战兵,重甲兵一上就垮了,亲兵司破阵的作用无人可敌。
“庞大人定然是受车马河启发,用火炮打击敌阵之后用铁甲兵进攻,现在把火炮加一倍,就不会像车马河那般拖老久才破阵。”
“那些骑兵又做啥的?”
“首要是对付敌人骑兵的,护着铁甲兵的侧翼,等铁甲兵击溃敌阵就追杀过去砍人头,若是对面都是步卒,炮击时骑兵也从侧翼攻击。”
“这么简单!”唐二栓抓抓脑袋,“那为啥我家百总说我连旗总都当不了
鲁先丰嘿嘿笑了一下道,“打起来就是这般简单,军官办的差里面,交战只是很小一部,更难的是把军队完整带到敌人面前,逼迫敌人硬抗铁甲兵的攻击。杨学正跟我们讲了宿松大捷的经过,庞大人很早就确定只能聚歼流寇,将战场定在驿路上,但在长安埠登陆之前才得知曹操、马守应各部巨贼到齐,群贼近十万人,大家都有些怕打不过,有人说退回雷港,有人说绕回太湖,是庞大人力排众议,义无反顾奇袭二郎镇,这才将群寇逼迫在车马河与咱们决战,否则早就跑了,这才是大将之才。”
“庞大人真是英武。”唐二栓第一次有点羡慕进武学的同僚,因为他就不可能听到这些内容,原来宿松大捷还有这般艰难的经历,他看着鲁先丰道,“营中都说要打鞑子了,庞大人天天紧着操练,这些炮没准给鞑子预备的。”
此时较场上一通鼓响,鲁先丰不及回答,立刻让小队的人蹲下,此时壕沟里面排满了人,已经不止这个小队,各个带队的军官都在大声招呼。
外面传来阵阵喝令声,接着就沉默下来,石门湖上的风穿过稻草人的阵列,零散的稻草和破烂衣衫发出呼呼的声音,壕沟中却异常安静,一群人面面相觑都不言语。
蓦然一声长音的唢呐,雷鸣般的炮声接连爆响,唐二栓耳中一阵轰鸣,壕沟外边噼啪乱响,断裂的竹竿从头顶飞过,被撕成碎片的草梗和布块四处飞舞。
唐二栓虽躲在壕沟中,仍心头狂跳,腿脚有种要自己离开此处冲动,唐二栓赶紧按照操典张开嘴,耳鼓的压力刚好受一点,外边又接连炮响,壕沟的沟壁上一阵轻微的震动,一股灰尘扑入壕中,旁边一个山地兵顿时咳嗽起来。
“才第二轮。”鲁先丰用手在鼻子前挥舞几下,干脆在壕沟中坐了下来,“至少要打二十轮。”
唐二栓惊讶的道,“打那么多,你怎地知道,也是武学教的?”
“我看到他们拉炮弹来的。”此时又一轮炮击,一蓬草梗落到鲁先丰头上,鲁先丰揉了一把脑袋,“武学所有军官都要学炮兵大略,现在每个千总部有一个炮兵把总,有单独的方旗,战时负责指挥千总部所有火炮,他会根据敌阵安排炮击顺序,哪一段打多少都是由他定,炮兵饷银比骑兵还高,庞大人对他们可是看重得紧。”
他话音未落,又一通炮响,这次却不是噼啪声,也没有听到炮弹落地的闷响,而是入雨点密集的般的噗噗声,飞落碎片的范围却更宽。
唐二栓偏头道,“这是啥炮弹?”
“不知道。”鲁先丰翻身起来,两腿微蜷仰头往前看去,只见四周草人支离破碎,那几列门板已经有数处残缺,面前残余的几块门板上,竟密布着弹孔。
……
“大人,此型霰弹共有六十枚七钱铁弹,弹重两斤十两,用药十五两,一百步内可杀伤无甲之敌,七十步可破棉甲,五十步可破重甲甲片。”
校阅台上,薄钰从身边随从手中接过一张呈文纸,恭敬的递到庞雨面前,“中间这四门炮,是按宿松战后大人新的章程所制小炮制型,铁弹霰弹均为二斤八两,用药十五两,炮管重三百二十五斤,用料铜九锡一,管长为空径之十八倍,比此前最后一批炮管减重四十三斤,车架减重七斤,其余外件加减相若,共计减重五十三斤,全重四百九十三斤,达到大人要求五百斤之内。”
“炮管重三百二十五斤是如何定下的?”
薄钰一时愣住,显然他对这个问题不熟悉,庞雨有点疑惑,但随即也反应过来,薄钰现在管整个工坊,有些细节就未必那么清楚了。
果然薄钰身后那个随从立刻上前半步,对着庞雨恭敬的道,“报大人知道,炮管重量为弹重之一百三十倍,是应大人所言,流寇没有火炮与我对射,弓箭射程远不及炮,小炮射程可再略减,以减重便于运送,小人从七十倍开始,每次加十倍,一直试到一百八十倍,最合大人意思的,便是一百三十倍,且不易炸膛,在炮管加三倍装药实测十次,验证其可用,管长照之前略减,射程同减二十步,已完成工坊和炮兵实测。”
庞雨抬头看了看那随从,此人年龄二十多岁,看起来很干练,面对庞雨时态度恭敬,但眼神并不闪避,大概应该是制炮的头目,庞雨对他的回答也颇为满意。此时较场上炮兵仍然在发射,频率已经降低,庞雨对炮兵操典很熟悉,这是持续射击的速度,大约每分钟两次,今日校阅既检查战备,也要检查工坊的产品。
工坊的总管仍是薄钰,主要分为甲仗、铳炮、纸坊、玻璃、车具五个分司,还有一个钢铁分司在筹划,目前庞雨最关注的是火炮。
他转头看着薄钰,“宿松大捷中铜炮居功至伟,其中就有薄先生的功劳,其要害不在于杀死多少人,而在于打破敌人的组织,也即是所说的夺敌之气,既要打杀其肉身,也要打杀其心志,同样杀一百人的作用和范围,弓箭就远不如火炮。所以火炮的用途不光是远程杀人,更是夺敌之气的关键,新的小炮制型更轻便,到达战场就越快,若是测试完成了,以后就生产此种制型,但公差一定要降到一分。”
薄钰抬头要说话,庞雨立刻伸手阻止,“眼下各分司的公差不小,甲仗稍大尚可用,铳炮空径公差大了,炮兵作战便大受影响,各司编列两门炮,每千总部再直属四门,亲兵司加倍,算上几处乡兵和卖给方军门的,就是上百门的数,本官不可能像红夷炮那般,单独给每门炮制弹,宿松战前赶着交炮,公差有两分有三分,本官也收了,但现在要量产出来便不同,为了简化后勤,所有炮弹只有一个形制,所有火炮都发射同一种炮弹。”
薄钰见庞雨态度坚决,只能把嘴边的话收了回去,但一分的公差对于目前的工坊来说十分艰巨,每个流程都必须十分周全才有可能达到。
“薄先生要相信咱们的工匠,凡是能提出改进公差方法的加一级饷,不管想什么法子,工坊应当在半年内将小铜炮和炮弹的公差达到一分。”
薄钰有点无奈,回头看了看自己那个随从,那随从也脸有忧色。
庞雨说罢又转向旁边陪同校阅的杨学诗,“霰弹即将装备各部,炮兵操典可有更订。”
杨学诗见庞雨看向自己,迟疑了一下道,“就是加了一条,敌入百步可用霰弹。”
“光写这个是不足的,操典之中最多见的便是敌入多少步,我们安庆营是天下强兵,列阵之后不要等别人来打,更要主动进攻,炮兵在战场上要运动,一百步至三百步用何种弹药打多少发铁弹,百步内打多少发霰弹,与步兵行进时线路,平原、丘陵、山地部署地方,上船下船,上射下射方法,炮兵虽在宿松大杀流贼,但远不能说完善,眼下武学若是都不完善,各部炮兵又上哪里去学。”
杨学诗听庞雨语气不佳,只得赶紧躬身道,“大人说的是,只是原本合格炮长便不足,眼下又增加许多火炮,新任炮长多不识字,发炮运炮尚能熟练,仅测距考较一项而言,能通过的炮长不足一半,这还是平地,山顶下射测距,只有一成合格,炮规远镜等诸器能熟练合用者不足十人,八门以上炮击指挥只有两人勉强可用,就连每日弹药损耗补足,也多是各司书手在报。”
庞雨只得摆摆手,“所以要开设这个武学,里面不光教用器,识字算数也必须要学,否则不许实任炮长。”
杨学诗应了一声,武学本身就缺乏教习,一些基础战技可以从各部调老兵来教,但涉及到指挥方面的就十分缺乏人才,骑兵科好不容易从陈如烈那里要来两个军官,骑马倒是很熟练,但就识得一两百个字,就靠经验教授,步兵军官问他们问题往往得不到准确回答,帮着完善教材的书手又全无军旅经历,常常词不达意,其他各科同样存在这类问题,最严重的可能就是炮科,因为以前根本就没这个兵种。
但庞雨也知道实情,明代文武对立,武人大多粗鄙不堪,民间识字率也不高,他这个草台班子的基本盘还是文盲,不是说开个武学就马上学会了,现在的问题是连教习都没有,他想想后站起身到薄钰面前。
“武学和军中都缺炮科可用之人,最要紧是识字算数又懂炮的人,工坊人才多,可着意培养一些,否则这火炮仍是难以物尽其用。”
薄钰身边那名随从突然微微躬身,“若庞大人准允,小人愿意入军中当炮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