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门城根街,与大部分城市的城根街一样,抬头就能看到黑乎乎的城墙。集贤门是安庆的北门,作为南面靠江的城市,北门相对萧条一些,但总归是在城里。
清晨四处鸡鸣,隔壁的烟囱里面飘出炊烟,让吴达财的院落里面也满是柴火的味道。
吴达财刚吃过饭,撑着拐杖从正屋出门,穿过二进走到外进,然后又倒着走了回来,到了正屋又转身往外进走,满意的打量着这个新家,虽然昨天已经走了无数趟,但他仍乐此不疲。
三进的门槛破了几个缺口,门环掉了一个,二进屋檐的瓦片破了起码有十几块,有两个屋漏雨,厨房缺大水缸,风箱上的柳木好像也破了,吴达财边走边看,虽有瑕疵,但相比这个院子,这些瑕疵都是小事。
重要的是需要有点官味,吴达财计划在三进搞个水池,里面要有假山游鱼,守备署里面就是这样的,是否还需要其他的东西,吴达财就不知道了,毕竟三进的大院他只进过守备署,浦子口也进过大户人家,但当时没好好看,也想不起来什么,总之就是吴家以后也是大户人家了,得像个大户人家的样子。
“这里弄个鸡笼,这边再搭个架子晒衣服,猪圈我看搭在哪里。”
吴达财脸色一变,走到外进看到自家婆娘,正在跟新买的丫鬟指手画脚,“这个架子啊做宽点,以后有点谷子啥的,说不定就是没晒干的,自己还得晒一遍。”
“晒什么谷子,你当还是在乡里么,这城里的院里有谁晒谷子的!”
女人转过头来看到吴达财,一脸欢喜的过来道,“当家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官家的收礼那可多,你说你那么大的官,还不得抢破头来送,谷子啊肉啊啥的哪样少得了,谷子晒干才好存,肉一时吃不完,薰了也得个地方,就这里搭个架子……”
吴达财怒道,“那猪圈又是怎么回事?”
女人理所当然道,“能送肉来,就不兴送猪咋地?”
吴达财一脸不耐烦,“你看谁家送过猪的?”
女人见吴达财发怒,一点没有害怕道,“你那舅公那么抠的人,都提了鸭子来,送猪又怎地了,总得找个养牲口的地方。”
“老子告诉你说,要吃肉就去买去,不许收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老子刚当上官,今天才第一天去当值,月饷够用得紧,那边蒋国用可盯着的,你别满处胡说。”
女人咧咧嘴有点不甘心的道,“我本说今日去跟你舅公那里串门,让他后悔去呢,狗眼看人低。”
吴达财扫了一眼乱糟糟的外进,散步的心情也没了,气呼呼的要出门,转头时顺便也打量了一下丫鬟的身段,但很快又把目光收了回来,还是太瘦了。
“不瘦的就不会卖了。”吴达财嘟哝了一句,对这个丫鬟暂时没有了兴趣,“老子要出门了。”
吴达财声音很大,那丫鬟呆了一下,接着还算机灵的就跑去取门闩,吴达财的脑袋微微扬起,等着丫鬟开门。
丫鬟似乎对这么大的门闩还不习惯,力气也小了点,取了两次都没取下来,吴达财也不帮忙,摆出家主的架子教训道,“家里的活计得熟,做事要动脑子,不是动脑子,要讲方法,讲方法……”
他说到这里站在原地呆了片刻,丫鬟下了门闩打开门,吴达财还没走,他转身过来对自家女人道,“你去舅公家去。”
女人头歪在一边,“我凭啥去,你这不许说那不许说,去了还有个啥味道。”
吴达财两步赶过来挥起手,“你去不去!”
女人赶紧往二进跑,“去就去,我去可不带东西。”
“谁让你带东西了,让他带。”吴达财撑着拐杖想了一下道,“去告诉舅公,就说我升大官了,表舅进守备营的事情来找我办,带上东西到守备衙署来。”
女人满脸的不快,“你那势利舅公,你还帮他作甚,我不稀罕那几只鸭子。”
“妇道人家懂个屁。”吴达财转头出门,经过丫鬟的时候停下对她认真的道,“要讲方法。”
……
吴达财精神焕发的穿过枞阳门内街,虽然拄着拐杖,但走路也似乎带着风,旁边路人不少,但现在没一个入得他的眼,都是些贩夫走卒,上次有这个感觉,还是第一次领到二两月饷的时候。等到明天把卫兵的房间安排好了,上班路上都有卫兵跟着,那带起的风还得暴增一倍。
到了安庆守备营守备衙署,旁边校场里面操练的号子的震天响起,吴达财在门口验了腰牌,那执勤的伍长殷勤的递回腰牌道,“吴大人请进。”
以前局里有些人奉承他也叫大人,但总要加一个百总在前面,显得档次就低了,到墩堡叫做训导老爷,土里土气的,现在没有修饰词的一个大人,等级明显又不同。吴达财有些激动了,回忆了一下庞大人平日的做派,对伍长点头微笑,然后接过腰牌进了大门。
“见过吴大人。”
“吴大人好。”
吴达财在大堂经过,沿途遇到的人都在躬身问好,与两天前他来兵房奏事的时候是天壤之别,那时候不白他一眼都算客气的。
吴达财都学着庞雨的样子,尽量挤出温和的微笑点头回应。这些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他的职务是庞雨亲自任命,昨天来领任命书的时候,整个守备衙署都轰动了,守备营里还没有一个如此快的提拔。
不过昨天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后来兵房传出了详情,吴达财分管文书队四项业务,直接向庞雨奏事,而且以后各房都要设一个文书官。大家这才明白吴达财不光是升得快,还升得很高,所以今天的待遇,大家基本是当做各房司隶对待了,甚至还略有超过,因为新提拔的必定是庞大人那里的行情人。
守备衙署按常规六房,承发房架阁库与县衙一般,但又多了赞画房、马房、武库和中军厅,庞雨将后衙让给了赞画房,马房和武库则搬到了营房区,腾出来的房子给了文书队和兵房,但已经坐满了,吴达财不愿和侯先生一个房间,承发房就把他安排在文书队的办事房中,也就是当日他来问安置的那间。
按衙门的规矩,就任第一天需要先拜见总文书官,吴达财在门前看了一下,侯先生并不在房中,他也不等便回了自己直房。
吴达财在直房门口停了一下嘟哝一声“要讲方法。”然后想了想措辞才往门内走去。
进门的时候,五个书手都在房中,也包括当日呵斥他的那个书手,此时脸色苍白,战战兢兢的躲在其他几人后面。
几人齐声道,“见过副总文书官。”
吴达财客气的道,“大家不用多礼,以后都是文书队的同僚,老……本官初来乍到,队中事务还要仰仗各位,咱们要把事做好了,才对得住庞大人和各位将士。”
几个书手唯唯称是,吴达财走到自己的桌案旁边,有人要扶他坐下,吴达财挥手拒绝了,等到他坐好,几个书手又站到桌前等候继续训话。
吴达财看到那个书手还躲在后面,咳嗽一声道,“本官新来,为了以后好称呼,大家都自个介绍一下,姓甚名谁,在队中主要办何事。”
书手互相看看,一个老年书手的开头,轮流向吴达财报上名字,终于到了那个书手,他期期艾艾的上来道,“小人,小人姓许,这个许由原,平日与兵房、墩堡打交道,也办将士安置……当日小人不知,也不是小人定的,小人……”
吴达财挥挥手大度的道,“过去的事便不提了,但本官也要说,来守备衙署里面办事的,都是守备营将士,都是为国杀贼的好汉,护着百姓平安,也护我等的平安,对这等的好汉是不是该尊敬,其他各房我先不说,咱们文书队原本便是军中一员,更该客气些,如此营中将士才说文书队好。”
“小人知道了,以后一定客气,万请大人海涵。”
“本官就是个大度人,处事最是公正,此前的事便不提了,以后看人用人只论才德,绝不计较私下过节。”吴达财点点头,“说到以后,本官先跟各位提点一下,庞大人让本官管了队内的提拔,文书队照眼下这般是不成的,要改的地方甚多,各位都是队中老人,想来对队中弊病比本官明白,明日下值之前,各写一个条陈来,不拘是否自己办的事,只要你觉得不妥的,觉得还能做得更好的,都可以写来,本官以后提拔用人只讲公正,公正看才德,才德又看啥,首要就看这条陈中有没有过人之处。”
几个书手互相看看,吴达财观察了一下,其中两人有些跃跃欲试。
吴达财满意的道,“此间便是如此,各位可以去办事了。”
五人回到自己的桌前,那许由原跑去倒了一壶茶,小心的放到吴达财桌面上,吴达财客气的点点头。
老年书手又过来,跟吴达财汇报队中具体事务和流程,刚说了半刻钟就来了一个卫兵,他站在门口道,“吴大人,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你舅公,是否要小人引进来。”
吴达财抬头道,“是我的舅公,让他进来。”
那卫兵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道,“他拿着些物件,是否……”
“不妨,让他进门来。”
那卫兵转身离开,吴达财对老年书手道,“等一会我们接着说。”
他拿过拐杖撑起来,来到了房门停下,看着卫兵领着舅公从照壁转了进来,手中还提着鸭子和袋子。
舅公一见吴达财,立刻堆起笑脸上来,还不等他说话,吴达财突然大声喝道,“都跟你说过了,当兵要上战阵见真章的,进来的都是好汉,你当是可以讲情面的么,我表舅过不了选拔那就当不了守备营的兵,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还来作甚!”
大堂就是一个大天井,周围一圈都是各房的直房,往来办事都在这里,他这一通吼叫,整个大堂都被惊动了,各处走动的人都停下来看热闹,连有些房中的人也探头出来查看。
舅公张口结舌,他满心欢喜以为来就把事办成了,到了衙门本来就小心翼翼,哪里知道是这般情景,一时呆着说不出话来。
吴达财拄着拐杖满脸严肃,眼角看大堂中各房都出来差不多了,又对着舅公威严的道,“军中是有规矩的地方,是有军律的地方!我最讲的就是公正,容不得丝毫的情面,你虽然是我亲舅公,但这违反军律的事情,你送再多的礼也不行,即便断了亲戚,我也绝不会给你办,卫兵!把他给我赶出去!”
吴达财大声说完,浑身散发着正直的光辉,在满堂惊讶的注视中拂袖返回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