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正月初二日,江浦东面的官道周围密布马兵,城池周边如沸腾一般,成千上万的厮养正在收拾营地。
小娃子坐上了驴车,伤口还在作痛,主要是背上的箭伤,所以骡车上铺了他的被褥衣服,有两床缎面的绣花被子触摸起来很舒服,小娃子躺在上面并不觉得硌得慌,比起去年受伤时的待遇算好了。
老头依然驾着车,他歪坐在车架上,手中拿着鞭子,只等老营那边起行。
后面跟着他的厮养,现在已经有了七个人,五男两女,有两个人推着独轮车,上面夸张的堆满了各种行李,大多是沿途抢掠所得,其中一个厮养则牵着一匹马。
昨日小娃子逃过河的时候,对面桥头并无官兵把守,流寇同伙也未见一人,街市外却有七八匹无主的坐骑,周围完全没人看管,马匹是他们最看重的资产,超过黄金白银,所以小娃子虽惊魂未定,仍然花时间去拉到一匹。
刘文秀不见了踪影,小娃子回到银锭桥不知道该跟那个长家,不久就发生了炮击,混乱中小娃子跟着大队跑回了江浦。
回到营地才仔细检查那宝贝马匹,马鞍上还刻着字号,小娃子虽然不识得,但知道肯定是官兵的马
到了夜里的时候,营地在流传小道消息,说那支官兵是安庆来的,叫做安庆守备营。
小娃子想到那匹马应当便是这安庆守备营的,多半是下马堵桥的那些官兵所用,因为惊动而自行逃到了河对岸。
回头再去看那马鞍时,果然有一个庆字,小娃子把前面的安字也记了一下,以备日后能认得。
“那桐城便是安庆的。”小娃子在车上自语道,“可惜又不打了。”
老头在前面低声叹口气,并没有劝说。
前方渐渐出现蹄声,小娃子抬起头,老营的马兵已汇集完毕,正往北边的官道出发。
这次去滁州,是西营打前锋,后面都是各家的营头,前面反而危险些,所以八老爷让老营走前边,以防有官兵阻拦。
老营马兵出发之后,各部陆续开始上官道,也是分了顺序的,最先走的是老营家眷,然后按长家的班辈排序,有资格的将领先走,然后是所属的宝纛旗、高照、掌盘子、管队,接着是下一将领。
刘文秀的身影在前面出现,直往这边过来。
小娃子连忙撑起跳下马车,等着这位新长家吩咐。他昨晚回来的时候,刘文秀还没见人影他,他以为这新长家已经死在河东,岂知刘文秀不久就回到了营盘,小娃子才听人说,这位新长家是北人中少有的精通水性的人,那条小河对他根本不算困难。
刘文秀带着几个人,骑马到了小娃子跟前,他打量一下小娃子后道,“伤了就不必起身,跟着额的旗走。”
小娃子连忙答应,他昨天一直跟在刘文秀身边,奋力拦截那支突前的步兵,大概是入了刘文秀的眼。这个新长家昨天丢了不少管队,像小娃子这样的新秀,被重用的机会很大。
刘文秀看了看小娃子的厮养和家当道,“破了滁州你再多带些厮养。”
“谢过老长家。”小娃子小心的道,“若是打仗时,小人是跟哪个长家走?”
刘文秀左右看看,他昨天损失不少掌盘子,其中有几个都是当用的,过了片刻之后指指左侧一个马兵,“你先跟着二蝗虫。”
小娃子抬头看去,那二蝗虫正朝着他笑。
……
“流寇是要进攻?”
银锭西侧桥头两里之外,有十多人的骑队伫立在官道上,庞雨举起远镜观察,视野中全是马兵,这次跟昨日不同,除了布满旷野的游骑之外,各部马兵界限分明,有明显的阵线。
在骑兵之后有隐约的步卒,他们相距更远,前面有那些骑兵遮挡,庞雨看不确切,不知是厮养还是真的步兵。
“这怎么打?”庞雨低声自语一句。
他目前的经验多半都是依托城池街市作战,这种旷野之上列阵而战,反而没有一点经验。马兵主力在两里外,游骑在一里之外往来游动,对视线的干扰很严重,让庞雨觉得到处都是骑兵,又很难判断出准确数量。
“大人,第二司来报,猛虎桥那里还有两三百马兵。”郭奉友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知道了。”庞雨沉着的放下远镜,目光深邃的看向江浦的方向。
郭奉友敬佩的看着庞雨的背影,蒋国用和其他亲兵也同样如此,守备营在庞雨指挥之下,在浦子口登陆第一天就夺取两座重要桥梁,歼灭马兵三百一十名,俘获七十三人,其中有宝纛旗和高照各一人,掌盘子和管队尚未数清,火炮偷袭中打死一名贼首摇天动,官道上自相踩踏而死的流寇还有数百。
现在全军对庞大人的敬仰犹如身边不远的滔滔江水,他们坚信庞大人能带领他们走向一个又一个胜利。
此时一部分游骑朝着这边接近,庞雨拉转马头,没有跟其他人交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然后策骑往两里外的桥头堡而去。那些游骑随后跟来,但并非是全速追击。
距离桥头堡一里处有一个局的步兵,他们在官道两侧列阵,等庞雨经过之后也开始缓缓撤退。
那些流寇骑兵放慢了速度,逐渐停留在两百步之外,显然对那些步兵心有余悸。
庞雨很快回到了银锭桥的桥头堡,一众将领都等候在那里。
“马兵数量超过一千,猛虎桥那里有两三百,总数应在一千五百上下。”庞雨下马后直接对几人道,“后面的步卒无法观察,应有数千人,各位觉得该如何做。”
姚动山没有戴头盔,他摸摸头上的发髻大声道,“昨日那马兵也是千数,河东那几百都被咱们一股脑杀了,今日再杀他一阵,必能解了江浦的围。”
王增禄听完后等了片刻,见其他人没说话,才对庞雨躬身道,“属下认为,今日应当固守。”
“你说说理由。”
“昨天诱敌的几艘船在新河停到天亮,早上到浦子口所述,和州方向有大片灯火,应是那高疤子到了,大人说过,此贼乃贼中魁首,带马贼中恐有数千之多,前面这千余马兵乃是诱我营离开银锭桥,两处桥头要留兵守卫,出兵往江浦最多一千人,若是走得远了,那隐伏的马兵尽出,便困在了那里,即便能守住,但流寇马兵跑得快,任打一处桥头,咱们便救援不及。”
庞雨点点头看向陈如烈,“陈如烈你带骑兵的,你觉得是否该出战。”
陈如烈脸上和腰上都包着棉布,今天连棉甲都没穿,他的伤势在骑兵营中不算严重的,今天还能到处走动,杨学诗在战斗的最后时刻被一支箭射中脸颊,已经送到万峰门休养。
他偏头看看姚动山才道,“眼下是马多人少,骑兵只有二十多人还能用,没法子阻挡流贼,一旦出战就分成了三处,属下觉得还是应当固守。”
庞雨没再问其他人,有两个人反对出战,倒让他心头高兴,有那些马兵在,从这里到江浦的路确实不好走,他是不敢直接闯入成千上万流寇之中的。
“各位说得都颇有见解,但今日战场不比昨日,这片地适合流贼马兵,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咱们步兵过去,必定被流贼围困。再则咱们昨日颇有损失,流寇则有高疤子新到,今日咱们不宜仓促出战。”
庞雨说罢又对几人道,“今日各部稳固防御,亲兵司留守万峰门,第三司第七局调猛虎桥,剩余两局到银锭桥。骑兵把缴获的马匹照料好,由此战可知,骑兵必不可少,咱们以后需要这些马。各部的伤员都要送到码头,船运去江南下新河码头,伤势重不能坐船的,先安顿在万峰门,侯先生与浦子口商量一下,能否让他们住进城里去,花点银子不怕,还有缴获的东西,咱们不能带着那许多东西打仗。”
郭奉友左右看看道,“各部都要防御,那谁来运送伤员和财物?”
“让陆战队去。”庞雨说着抬起头,看向后面一个百总,“陆战队此次甚为出色,像你这个打铁的。”
那百总连忙出列跪下,“小人以前打铁的,以后陆战兵也帮大人打铁,哪个不识相的最硬,陆战兵就帮大人打哪个。”
庞雨伸手将他扶起,这个百总出自第一司,原本是个旗总,庞雨在城头看过他丢磨盘,对此人印象很深,组建陆战队的时候便让他升任了百总,目前来看陆战队颇有这铁匠的作风。
一众军官得了明确指令,纷纷各自返回营伍,守备营的军事会议就这样,几句商量完就去执行。
人群散开的时候,庞雨蓦然发现何仙崖正和庞丁站在外边。
有些日子没见到这个三弟,庞雨开心的大笑一声迎过去。
“恭喜大人旗开得胜。”何仙崖也甚为欢喜,“传信的小哨船过来,小人就跟着过江来了。”
庞雨稍微谦虚两句,便拉着何仙崖进了旁边的一处二层小楼,这楼因为视野好,被庞雨用作银锭桥的指挥部所在。
“三弟怎地过江来,江南时报的加刊是否做好了?”
“印出了第一批,头版是和州之事,那位刘公子的事迹,还有便是守备营,午后便在城中发放。”
庞雨长长舒一口气道,“先发这一刊,侯先生已写就浦子口捷报,你午后过江去,再继续发加刊。”
何仙崖低声道,“就是来跟二哥说这江南时报,事关那复社。”
“复社出事了?”
“倒没立刻出事,但势头有些不对,九月时有个叫周之夔的人,写了一份《复社或问》,其中抨击复社言辞激烈,听说经由京师一位薛大人的手,交到了皇上手上。”
庞雨惊讶道:“九月的事为何我未听闻?”
“皇上御览之后交办下去,再到江南就十月了,我还是从方以智那里听说的,眼下张溥和张采都闭门谢客,南京有些复社士子也回乡了。”
“方以智有没有说过,皇上把此事交办给了谁?”
“温……首辅大人。”何仙崖迟疑一下道,“前面发的几刊,南京这边士林之中流传甚广,听方以智说,南礼部有人声称要将这时报与复社一并奏告。”
“后面复社的投稿都不刊,现在起你暂时也不与他们往来,无论方以智还是吴应箕,咱们不能被复社拖下去。”庞雨沉吟着,江南时报因为想借助复社的渠道,上面刊登了太多复社的时论,一旦后面朝中对复社下手,很容易遭受池鱼之灾。
此事可大可小,报纸被查封损失并不大,就怕有人追查后面的关系,庞雨经历过桐城民变后波诡云谲的申详之事,从方孔炤那里了解到一件事情,就是皇帝不喜欢有人结党,若是发现自己一个武官还跟复社结党,那这官多半就坐不稳了。
皱眉想了片刻后,庞雨抬头问道,“巡抚衙门的人是否联络上?”
“已派人去了,南京城内外比前些时日安靖些,去句容的路不那么拥挤了。”
“复社的事要加倍留意,但眼下急不来。眼下有其他要紧事,午后你回南京去,找一个大门脸,要在最好的地方,三山街、长安街这样的地方,这几日肯定有人想卖房回乡,有本官在此守着,流寇肯定过不了江,很快会离开江北,届时房价便涨了,买最好的地段,一定要大,把大江银庄的牌子挂起来,牌子也要大,做南京最大的店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