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如大步走在路沿上,这样可以避开路上几道深深的车辙,踩在那上面凹凸不平,不但容易崴着脚,也会把脚底磕着痛。
初春的时节,路边的农田里还有些农人在劳动。往日车马如流的官道上冷清清的,有一些零落的百姓背着行李,从北往南行走,或许是要去安庆府城避灾的,也或许是往南投奔亲戚,还有人挑着担子,估计挑着东西去城里卖,却因封城返回的。
桐城已不远,路边开始有零散的民居,大部分都铁将军锁门,但从两家门前过时,发现里面还有人在走动。
“他们难道都不怕?”周月如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几日天气似乎又冷了一些,但这趟路走下来,还是有些发热。
远处一声大鞭炮一样的声音远远传来,周月如抬头往前方看去,桐城方向的天际上,有一道白色的烟雾。
路上行走的人纷纷回头查看,周月如停住脚步,片刻的功夫,又一声炮声传来。
“是…号炮!”周月如突然想起,前日封城时操演的时候,曾在门楼上放过,是一根铁管子。
路上的行人显然也有些惊慌,纷纷加快了脚步往南。他们是往南可以赶路,周月如却是往北,她停在原地,不敢往前迈步。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前方拐弯处跑来两个农民,他们仰着头,拼尽全力的跑着。
两人飞快的跑近,一个背着行李的人大声问道,“桐城怎地了?”
跑在前面一人大口吸气,只喊出一声“跑”,随即便一晃而过,
周月如脸色一变,赶紧朝着第二人问道,“是否流寇来了?”
第二人朝着众人连连挥手,也没有减速,竭力吼道,“在…打桐城,骑马的…来了。”
路上众人一呆,随即有一人尖叫一声,跟着那两人顺着官道拼命往南跑。
远处果然有哒哒的马蹄声,周月如惊慌失措,也跟在一人之后往南跑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庞雨说过的话出现在脑中。
“你们不要走官道!”周月如朝着朝南的那些背影尖叫道,“把东西丢了往西边跑,进山去!”
一群急奔的背影扭动着狂奔,没人理会她。
周月如满脸通红的一跺脚,往左右一看,西边一片稻田外就有丘陵,一些坡度稍大的地方并未耕种,坡底附近长满杂草。
当下提起裙摆朝着丘陵拼命跑去,官道上的蹄声逐渐清晰,周月如在田埂上发足急奔,凹凸不平的硬泥路在平时是硌脚的,此时却完全没有感觉。
前方的丘陵在视野中剧烈的摇晃着,田埂快跑完了,呼吸越来越急促,腿脚却没感觉到疲惫,在如此急迫之中,周月如还是偷空回头看了一眼,官道上还没看到骑马的身影。
但似乎有几个身影跟在自己后面,周月如不及细看,拼了命接近了丘陵,这座丘陵旁边有几座坟包和一片竹林,田埂过来的道路穿过坟包和丘陵之间,自己要是能绕过丘陵当然最好,但似乎蹄声已经很近了。
杂草触手可及,周月如一头扑入草丛,顾不上喘息便抬头往北看去,一个红衣的骑手刚刚出现在拐弯处。
再看来路上,方才发现的几个身影是一男两女,两个年轻男女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他们已经跑不动,躲入了几个坟包之后,跑在最后的是一个老年女人,她背着一个蓝色的包袱,仍在田埂上的缓慢的跑着。
“别往这里跑。”周月如在心头想着,恨不得朝那女人大叫,但那老女人撑着腰,一手托着包袱底部,仍然跌跌撞撞的往这边跑来。
骑马的身影飞快的接近,有人喊叫了一声,一人飞身下马,沿着田埂大步追来,周月如透过草丛,能看到他手中雪亮的刀刃。
周月如心头狂跳,在草丛中缩了缩身体,把头趴在地上,不敢再做出丝毫的动作。
眼前全是密集的草叶,耳中除了那轰鸣的蹄声,还有那老妇激烈的呼吸,她的喘息就像是在剧烈的拉动风箱,显然已经拼尽了全力。
剧烈的呼吸中断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跌倒的声音,然后呼吸声继续响起。
周月如微微偏头,在草丛缝隙中看到那老女人已躺在地上,刚好在坟包的位置。
一双黑鞑靴出现在她身边,追来的人影已来到老女人身边,距离周月如藏身的草丛只有几步远,周月如抬高目光,透过遮挡的草影,还是能看出是一名红衣的少年。
他提着锋利的腰刀,一脚踏在老妇的身上,高高举起了腰刀,忽然察觉有异,一抬头看到了坟包后的两大两小。
双方都是一惊,四人惊恐的看着那少年,年轻女子低低的惊叫,旁边的男子赶紧伸手压着她的手臂,示意她不要说话。
那红衣少年动作顿时停下来,周月如的心都跳到了喉头,那年轻夫妻显然看到了周月如藏身的地方,要是他们被抓住,很可能交代出周月如的位置。
官道上的大队骑手往前一路追击,迅疾的追上了沿官道逃窜的人,将他们全部俘获。
有几个红衣骑手停在田埂处,看向这个方向,似乎在等这个红衣少年人,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坟包之后的四人,更听不到几人说话。
正当周月如以为自己也在劫难逃之时,少年人眼中出现了复杂的神色,他并没有大声叫喊,也没有举刀过去砍杀那夫妻。
那男子抖动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钱囊,举在身前低声哭道,“求千岁爷爷饶过我一家人,这些银子孝敬千岁爷爷。”
那少年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看坟包的方向,只把头埋下看向地上的老妇。远处的几个流寇并未起疑,仍在原地等候。
那男子看到了希望,赶紧接着道,“求千岁爷爷放我一家人一条生路,日后我等每日给千岁烧香求福,终生不敢有断。”
那红衣少年沉默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周月如感觉如万年般漫长。
官道上抓住的百姓被聚在一起,有人让他们跪在成一排,几个红色身影提着一种更大的刀在比划。
周月如心惊胆战之中,少年终于低声开口道,“捂着孩儿的嘴,有声就全杀。”
他依然看着地上的老妇,给远处人的感觉,似乎是在问那老妇的话。
夫妻俩赶紧各自捂着怀中孩子的嘴巴。
官道上哭喊一片,周月如看去时,一人已经身首异处。
年轻男子似乎想到什么,又急迫的道,“求千岁爷爷饶过我老母,她已六十有余,千岁大恩!”
地上躺着的老妇终于喘过气来,她听了忽然开口道,“有伴当看着了,千岁杀老身罢了。”
年轻男子急道,“娘你…”
少年不等他说完,举刀猛地扎在那老妇心口,老妇脑袋向上一弹,脖颈紧绷着,嘴巴大大的张开,随即脑袋一歪跌回地面。
年轻夫妻紧咬着嘴唇,脑袋不停的抖动着,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两个小孩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满是惊恐,嘴巴都被夫妻俩死死捂着。
周月如屏息静气,看着那少年抽出刀来,锋刃上殷红的鲜血那样刺目。
少年在老妇的衣服上擦了刀,把蓝色包袱打开装模作样翻找片刻,最后往那两大两小看了一眼,缓缓往官道走了。
待他到了官道,等候的几名流寇一起大声叫嚷几句,便上马往南边飞驰而去,再无人留意这边。
周月如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一家四口在坟包后看着老妇的尸体,低低的啜泣着,近在咫尺的亲人,却不能去触碰。
过得片刻后,男子擦去泪水,抱着孩子朝老妇磕了两个头,随即一手拖着女人,借着竹林的掩护,往西南方的丘陵去了。
周月如粗重的呼吸两口,趴在草丛缓缓往西面爬去,草丛中锋利的草叶在她脸上和手上割出许多的血口,竟然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终于爬到丘陵的背面,再也看不到官道的方向,周月如才站起身来,头脑一阵眩晕,在原地站立片刻后,认准方向,顺着丘陵间的小路往桐城的城西赶去,此时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
夜幕降临,桐城城外一片漆黑,不知那些流寇隐伏于何处。
桐城的城墙上灯火通明,每隔五垛就有一盏高灯,明亮的的城垛之后是密密麻麻的社兵,东作门至南薰门作为防守的重点,设置是每垛两丁,每五十垛有一个十人的支援小队,也是社兵,三个中队的壮班分别驻扎这三个城楼,另有一个中队在窦家桥作为预备队,随时支援这段防线。
向阳门城楼内,杨尔铭脸色沉重的坐在案前,一边看着庞雨的城防图,一边听着庞雨的汇报。
“流寇突袭向阳门之后,有百余红衣骑马者由官道到达,见未能夺取向阳门,有多半骑兵顺官道往南,留在城外的骑兵只有五六十之数。”
杨尔铭紧张的问道,“他们为何放过我桐城,却往南去了?”
“据小人获得的消息,他们在庐州也是如此做的,应是截断官道,堵截百姓逃走的通路,如此也可阻止消息传递,为下一步攻打安庆其他县城提供便利。”
“原来如此。”杨尔铭粗粗的吸了一口气,有些担心的问道,“今日才一两百流寇而已,差点便攻克桐城,庞班头你觉得,咱们能否真的守住桐城?”
庞雨看着杨尔铭坚定的道,“今日虽险,但属下却比昨日更确定我们能守住,大人是一城人心所系,更应坚信此点。”
“哦?为何庞班头更确定了?”
庞雨躬身道,“先说流寇,昨日之前属下也从未见过,但今日赶到城墙之后,属下仔细查看紫来街流寇,以及其后赶到的骑兵,有些浅见可供大人参详。”
杨尔铭点点头,庞雨接着道,“首批乘马车突袭的流寇皆为青壮男子,此股流寇担当突袭锋头,必是流寇精锐无疑,其攻击狡诈迅速凶狠,差点夺取向阳门。第二批骑马赶到的流寇,少年人居半。这两批流寇来说,其人皆着红衣,未见有人身着铁甲(注1),兵器多为腰刀、长刀,部分为狼牙棒大斧短矛,有二三成配备弓箭。其弓箭在开初射杀城头数人,因守城社兵探头张望,常停顿于垛口不动,其后城头设好悬帘,社兵不露头投掷,流寇弓箭几无杀伤,其后流寇便无其他后手,可见其并无多少手段反制城头,守城之时咱们是占优的。”
杨尔铭听得有些道理,没想到庞雨一会能看出那么多道行,感觉稍稍放心了一些,他转头看向漆黑的城外,还是有些担忧的道,“今日到的只是流寇前锋,不知是否还有大队在后,他们那大队恐怕有其他手段。”
“从属下掌握的消息看来,巢县、庐江已被攻克,合肥县情况不知。流寇行军甚速,巢县逃来的百姓提供的消息看,流寇是二十二日到巢县,与他们攻击合肥的时间大致相等,间隔大约两天之后,开始攻打庐江,也即是说这几处不是同一股兵力。流寇应是在庐州分兵,攻打附近各处城池,他们可能还会同时攻打舒城。从这些消息推断,流寇的攻击强调速度,攻击一处县城的时间可能不会太长,只要我等众志成城,流寇必定知难而退。”
杨尔铭突然看着庞雨道,“若流寇是分兵攻打桐城,那便就今日到的,不过数百人而已,若是他们要往河南退走,便不会有大队前来,就是这数百人而已。”
“如此自然最好。”庞雨指着地图上的几个城楼道,“即便流寇大队前来,桐城有两千多社兵,属下将壮班部署在东南三个城门,只要确保城门不失,即便流寇攻上某段城墙,也只能上来少许。”
杨尔铭连忙摇手道,“万不可让一人上来。”
庞雨拱手道,“大人请放心,我桐城壮班虽是创立不久,但今日已出现许多忠勇之士,一定能护得桐城周全。”
“庞班头费心了,听你这一番话,心中也有底了不少,本官还要跟江之淮、王文耀一同巡查城内各坊,城头就请…”
正说到此处,城内一阵阵紧迫的梆子声,杨尔铭愕然停住说话,一名快手急急跑入门楼道,“禀大人,城内起火了!”
……
注1:流寇的装备问题,在崇祯十六年的记录中,张献忠所部侦骑晚间侦查,听到河对面的骑手有甲叶摩擦的声音,以此判断是官军哨骑,因为“只有官军有甲”。流寇在多次与官军作战中,肯定是缴获有铠甲的,所以判断流寇是极度强调机动性,但即便保留下来,在逃窜之时也会首先丢弃,至于当时有人记录的高迎祥所部三万重甲骑兵,一点不靠谱,有三万重甲骑兵何用抱头鼠窜,早就问鼎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