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拱门内的大道上人头涌动,在城外有亲戚的百姓都在出城避祸。
北门因为不当官道,原本是比较冷清的地方,繁华的是东作门、向阳门和南门,但今日南门和东作门都高悬尸体,东作门的门楼还烧塌小半。所以即便是仵作和夫役已经把尸体取了,也没人想从那下边经过。
庞雨也不愿带父母走东门,便选了北门出城,现在看来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庞雨老爹是三代单传,只有一个姐姐嫁在东乡,却不便去打扰,幸而庞雨老妈的娘家在孔城镇,还有个二舅在乡间,家中好歹有几间瓦房,可以暂时投靠一下,路途大约二十多里,便约了几个同在县城的老家人一起回乡,去孔城镇从北门正好是近路。
刚要到城门附近,突然前方人声嘈杂,人群纷纷掉头返回。
庞雨拉住一个推着独轮车的脚夫,“北拱门又怎地了,难道也有尸首?”
“尸首倒是没有,可城外说走不得,昨晚杀人的那伙在胡家庄设旗了,便在大路边上,谁还敢走。”
旁边另外一老翁听了也道,“说都有上千的长身汉子。”
庞雨忙问道,“上千的汉子都是些啥人,领头的是谁?”
“那谁知道,但都有刀有马的,说那领头的长刀银盔,东门那人就是他一刀斩了的。”
旁边那脚夫也道,“东作门走不得,都走向阳门去。”
此时另外一个脚夫匆匆赶上来,他叫住先前的脚夫,“前面有人说胡家庄是设旗召人,说要为民伸冤,去杀方象乾,还有跟城中吴家、叶家那些家有仇的,都跟他们同去报仇。”
那脚夫有些老实,连连摇头道,“我跟谁都没仇,早些出城是正经,你也跟我先回村,不然你媳妇问起怎办。”
“男人的事哪由女人家多嘴,左右胡家庄不远,先去看一眼,有好些人已去了,我便是听一个回城取衣物的人所说,那伙人不乱杀人,说了只杀为恶的士绅和家奴。”
两个脚夫一时争执起来,附近往两个方向的都有,但避祸的还是多数。庞雨虽然很想去胡家庄看看,但自己身穿一身皂隶服并不安全,弄不好被那些匪徒一刀杀了,所以还是打算先把爹妈送出城。
跟周围打听了一下,那胡家庄就在投子山下的官道边,要是从北门出去便是必经之路,众人心中都害怕,特别都带着女眷。虽然走向阳门要绕一大圈,但毕竟安全第一。见人群大多在往南,同行的几家人稍稍商量,只得也跟着往向阳门去,也只有那个城门还能走了。
这一趟从北拱门到向阳门距离不近,老妈还好是个农村妇女出身,小时候就要干农活,家里没工夫给他裹脚,粗手大脚的不需要人照顾,平日在药铺干活习惯了,体力上完全能应付。
她一边走一边焦虑的抱怨道,“那上千汉子怎地不去做个营生,偏要干这杀头的事情,可如何是好。”
“娘你别信什么上千汉子,城里无兵无将,衙役也不过百来人,其中能打的估摸着不到十个。要是有上千带刀的汉子,他们早杀进城来了。”
庞家老爹也担忧的道,“既是设旗,那人也不少的,城外有那许多,城内定然还有,不然昨晚城门怎地开了的。”
庞雨一时也无语,昨日王教谕确实安排早早关闭了城门,并加派壮班快班分守各门,但半夜不知谁就把门开了,此时老爹说起来,肯定是城内有内应开了城门,甚至可能就是衙役,不然怎么无声无息就把城门开了。
而且南门东门都被人打开,东门的叶家和南门的吴家都被烧了门房,除了东门的殷登之外,南门还挂了一个人头,城中传言纷纷莫衷一是,庞雨至今都还不知道那具尸首是谁。(注1)
但这两具尸体说明,前日晚间的那些匿名帖子并非只是虚言恐吓,所以二十四日一早便出现了出城避难的高峰。
一路传言纷纷,既有说是流寇尖兵的,也有说是桐城另一伙家奴,还有的说是某处的义民,只是要为民伸冤。父母一直催着出城,庞雨早上还没来得及去县衙,也不知道信谁的好。
沿途的店铺都上了门板,有些人在街边交头接耳,平日间走街串巷的担郎小贩也没了踪影,还不断有人汇入逃难的人流。
慌慌张张的到了向阳门,总算城门还开着,门口并无衙役,庞雨在门洞前停了一下,显眼的位置居然还贴着“代皇执法”那帖子,不知是否昨晚又贴上去的。
庞雨往周围看了一圈,突然感觉有种不安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周围观察着,谁要是撕了帖子就要被那些人报复。
庞雨深吸一口气,他也知道这种感觉多半是受了心理暗示,特别是东门那尸体对他有强烈的刺激。但偏就不敢去撕那帖子,呆了半响也没敢伸手,摇摇头赶紧出了门洞。
庞雨在门口停下来,把包袱交给庞丁,“庞丁你送咱爹娘去乡里,记着药刀就在这包里。”
老妈死死拉着庞雨的衣袖,“儿啦,跟娘一起去乡里。”
“那不是药铺还要守着嘛,里面存着那许多药材,搬也搬不走,没个人守着屋子,随便来个人便盗走了。”
“再多药也比不过咱雨儿要紧,药材没了咱慢慢再挣啊,只要人在都好办。”
庞雨摇摇头,他也不知为何一定要留下,但自从看到那具尸体开始,他只是开始有些不适,后来却一直处于既恐惧又兴奋的状态。
庞雨曾经历过很多次这种感觉,正是他自己人格的一种特质,但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这样的条件下才激发出来,此时反而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想想后对老妈劝道,“这事不能听你们的,也不能听我的。”
老妈诧异道,“那听谁的。”
“都得听白胡子老爷爷的,他说了我一定没事,而且一定要留下,可以活到八十四岁。”
“可雨儿你留在城中作甚啊?”
庞雨义正言辞的道,“因为这是我身为一名皂隶的本分,自当恪尽职守。城中有人作乱,百姓人心惶惶之际,岂能顾虑个人安危,你儿子可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虽万千人吾往矣。”
“雨儿啊,别忘了,娘不要你顶天立地,娘就要你好好活着,以后靠着你给爹娘养老呢。”
“知道了娘。”庞雨把包袱都挂在庞丁身上,随口胡说道,“白胡子老爷爷说的一准没问题,你们先去我二舅家避一避,儿子我才能放心的守护百姓。”
老妈眼中流下泪来,“大不了咱不当那皂隶了,多少工食银咱都不干了,只要咱儿子在,比多少银子都强。”
庞雨看着老妈那苍老的面孔,他一直对眼前这母亲的角色没有特殊的感情,因为他实际与这个老娘并无多久相处,无法建立深厚的感情,很少为便宜老妈老爹考虑过。
此时面对着老妈的眼睛,却能看懂那里面有自然流露出的关爱,心头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
倒是老爹出来对老妈道,“在家都商议好了,临到头了又要变来变去,雨儿既说了是神仙的意思,便让他留下罢了,那神仙原本便灵验得紧,要是你实在不放心,把庞丁留下就行了。”
“让庞丁先送你们回乡…”
老爹打断道,“同行有几家人,只带几件衣物细软罢了,何须庞丁送来送去,多说无益,你们自回铺里去,总要有人照看稳妥些。”
庞雨不想继续争论,确实也有几家同乡一起,都在老妈娘家附近住,互相能有个照料,当下便应了下来。庞丁不情不愿的把包袱都取下来,放到旁边一名同乡的推车上。
老妈一路走一路回头,走了好远还在回看。庞雨不断向他挥手,示意她不用担心,但不知道这手势老妈看得懂没。
庞丁在旁边愁眉苦脸的道,“我不想留在城里,少爷让我去二舅家照顾老爷夫人成不?”
庞雨根本不答他话,“爹娘回乡了,这下就放心了。”
庞丁哭丧着脸,“少爷你为啥要留下呢,城里乱成这样,烧死那人就挂在东作门上,你难道就不怕么。”
“怎地不怕,但不敢冒险的人发不了大财,有危才有机。危险的时候,所有的投入都带着杠杆,得利会放大,损失也会放大,想想便觉得刺激。”
“刺激是何意?”庞丁小心的看着少爷,“少爷你又在说什么?”
“我是说胆子要大,但出手要谨慎。”
庞丁心惊胆战道,“我可不敢出手。”
“现在不用出手,少爷我不是盲动,否则就跟赌博没啥两样了。咱们首要是收集消息,衙门的消息好打听,可那乱人是谁都不知道,得想法子去打探。”
“怎地打探?”
“衙门终归比咱们自己的消息多,我去衙门,你去胡家庄探听作乱那伙的消息。”
庞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在路边嚎哭起来,“少爷饶命,我不去啊,那是贼子窝,要砍头的,去了没命了啊,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让我去追老爷他们好不好,哇…”
庞雨朝着地上的庞丁连踢几脚,庞丁顺势便倒在地上,如同死狗一样怎么都不起来。
庞雨最后也无法,不解气的又踢了几脚,看着瘫在地上的庞丁皱眉道,“找个能办事的怎地就这么难,得了,你先起来,不要你去了,你回去守铺子。少爷先去衙门,然后老子自己去胡家庄!”
………。
注1:桐城民变的经过,参考桐城生员蒋臣所写《桐变日录》、张国维《抚吴草书》。文中黄文鼎、汪国华、张孺、郑老、郑朝、殷登、殷和、吴丙、岳季等,均为当时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