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繁华,炎热夏季吹的都是奢侈的风。
开学前一天,大学城被车子围得水泄不通,各个门口都围着大批的家长和学生。毒辣的太阳冲淡了新生报到的喜悦和热情。
不少学生拎着笨重的行李箱,大包小包靠在拉杆处摇摇欲坠,倾斜的角度不得不再大些,另一只手抽出空来填写繁冗的登记表,任由咸滋滋的汗滚着热浪淌进眼睛里。
这是宋时樾第一次见到林星若,她包裹在巨大的遮阳帽下,墨镜挡住了大半张脸,粉色的唇蜜渍着水光,让他想起甜津津的话梅果。
与其他学生不同的是,她斜背着一个巴掌大小都不到的小挎包,一把扇子轻悠悠地扇着,慢条斯理填着信息,边上站着四五个拿着行李的男子,看着年纪都不大。
来了个大小姐,宋时樾这样想,瞥见登记表上龙飞凤舞的签名。
林星若。
行云流水的字迹流露出张扬的自信。
字倒是不错。
他拎着行李箱,缓缓走进了这个国内顶尖的大学。
原以为不再会有交集,没想到军训时数学系和设计系两个方阵排到了一起。
数学系多是些钻心研究题的木讷男生,平生大多没有谈过恋爱,甚至对这件事有些鄙夷,但却心照不宣地将目光投向了隔壁方阵。
他随着目光看去,一眼便看到了林星若。
教官似乎默许了他们这种目光的探视,原因在于这个半大小伙自己也忍不住往那边看去,视线中偶尔带着些许对战友的嫉妒。
隔壁设计系方队的教官是个个子不大高的小胖胖,整日里笑眯眯的,只有在巡视人员来时,勉强板着脸训斥两句,等人转过身去又恢复了乐呵呵的模样,将人赶到荫凉地下。
林星若一向不喜欢运动,面对强度并不高的军训,也有些吃力。
他看到她一次次休息,隔三岔五请假,躺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小憩。
一个娇生惯养,受不了一点苦累的大小姐,一朵温室里的玫瑰,一朵禁受不住璀璨的娇花。
有些鄙夷,不论男女,他内心喜欢的是坚定的品格,是不论什么处境都能无畏向前的态度,是高山上挺立的松柏,是沙漠中坚守的白杨。
学生会搬了不少水堆在树荫下,但四面的热气总是将其蒸得没有丝毫凉意,林星若包了两个连队的饮料,赶着休息的点裹着放满冰块的泡沫箱送来,权当是占了阴凉地训练的感谢。
一款刚在临安入驻的国外牌子,印着英文logo,浓浓的小资气息。
同学们纷纷眯着笑眼向林星若道谢。
宋时樾捏着饮料杯,外壁水珠浸润了他的手,汗涔涔的。
军训的日子一晃而过,大家都投入到新学期的学习中。
一年级的课程排满了课表,课后时间被密密麻麻的作业和报告占据,平时分、作业、比赛、考试接踵而来,竟抽不出时间再去想什么,却时常能看到林星若的消息。
或许美人做的事总会引起波澜,又或许大家的注意力都愿意专注于美人。
今天化学系的系草向林星若表了白,明天生物系的天才试着约见面,后天金融系的公子哥开着跑车招摇伸出手,更不用说表白墙上匿名示爱的广大群众。
宋时樾偶然会碰到穿着清凉的林星若蹲在墙角喂猫,偶然会看见精致妆容的她坐在学校咖啡店的高凳上啜饮,偶然会在学校音乐节上看到热烈的她迎着音乐舞动。
他听着同寝的男生倾诉着对心仪女子的欢喜,偶尔会想到她,她这样的人,会对谁心生欢喜呢?
围绕在林星若身边的男生很多,实际在一起过的却好像没有几个,一些被其奢侈的用度吓退,一些被竞争者们打击,还有一些,他没了消息。
在三两好友的闲话中,他了解到林星若出自林氏集团,那个以装修起家的公司,占据着彼时国人家中小半的家具来源。出自知识分子世家的他并不能体会到其背后蕴含的庞大资本,只朦朦胧胧地觉得,两人的差距或许很大。
真正的相识是在大一的期末,他作为班长,在辅导员办公室整理档案资料,听到敲门的声音,抬眼见到林星若拎着咖啡袋,含着笑意进门。
嬉皮笑脸的她从袋子里掏出某家网红咖啡店的新品放在桌上,抱住辅导员的胳膊,嘟着嘴,假装带着哭腔问老师,我政治不会真的挂了吧,老师您不带这样的。
行政岗上工作了快十年的女老师不再板着脸,反而是笑盈盈地卷起纸张,不轻不重地敲打在她的头上。
林星若耍着赖,大呼受了伤,只有及格的成绩能够抚慰。
导员噙着笑,看似教训实则宠溺地告知,她的成绩是合格的,叫她来不过是要填些资料。
荒废青春的娇美女生,懵懂挥霍着资本,不知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标好了价格,不知为何,他有些失望。
转身时,林星若显然注意到了宋时樾的蹙眉,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生会流露出讨厌的表情,或许是自己打扰到了他的工作?
她从袋子里掏出另一杯咖啡,杯壁沁着水珠,递给宋时樾,柔声道,“同学工作辛苦啦~”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伸出手去接,粉色的冰沙萃着咖啡,淌出一道美丽的痕,是飞机划过彩霞的颜色。
粉樱浓情拿铁,星星女士。
手上沾满了水,他想拿张纸来擦。
导员递过纸张含着笑说道,“年轻小伙就是得笑笑才好看。”转头继续处理事务,感叹一句,“星若真是人人都会喜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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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上学期,不知怎么,林星若注意到了他,费了不少力气加入了数学系的社团,若有若无地和他产生了联系。
宋时樾听着同寝男生羡慕的调侃,并没有当回事,毕竟这样按照大小姐的性子,过个几天想必就会跑开。
没想到林星若的追求愈演愈烈,张扬招惹还屡次惊动到了校方,喜静的他对此感到厌烦。
原本堵着他的女生就有不少,现在更是在学校的哪个角落都得到指指点点。
放假回家,父亲将他叫到了书房,蹙着眉头询问事情的经过。
严厉保守的父亲一直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做一个数学家,再不济也要去国内顶尖大学任个教职,最好再娶一个门当户对、志趣相投的妻子。
宋时樾不知为什么,在面对父亲敛容屏气的询问时,一时失语。
他知道,如果父亲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去找校方论理,要求严惩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抿着嘴,只说自己会处理好一切。
父亲看出了他语气中的躲闪,台子上的纸笔散落到地上,他看到砚台飞着砸向自己的眉骨,混着血,在他脸上淌下洇着墨香的痕迹。
对面的人像炸药包,遇到不合心意的事就会点燃,炸开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家里。
传统的父权禁锢住他,他感觉自己的脊梁被一点点打碎,又被人一点点用喜欢的模样拼起。
他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的土崩瓦解。
他想起林星若常常说他清冷寡言,想起老师夸赞他性如松柏,继承家风。
什么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什么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外言笑晏晏的父亲从来不会给家里人好脸色,有的只是喜怒无常、忽阴忽晴,柜子里的四书五经,桌上的笔墨纸砚,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炫耀自己的工具,甚至自己,他的儿子,不过也只是一个玩意罢了。
他开始审视自己的理想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理想,审视自己的取向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取向,从小被灌输的观念,培养的兴趣,有多少是大仁大义,又有多少是强加的一己之私呢?
他想起被扔掉的恐龙玩偶,想起被送走的狐狸狗,想起这些年的条条框框,似乎有什么在他心中破土。
他不再执着于探索数学,开始探索自己。
林星若的明媚让他看到了自己向往的东西,他不再反抗她的接近,感受她的美好。
肢体触碰让他明白了自己本质的邪恶,疯狂的占有欲被迅速滋养,娇弱的玫瑰见到,一定会害怕地远离,于是他拼命压制得与往常无异。
在那时,他放下了数学,放下了这个几乎前二十年都在探索的世界,放下了父亲的期许与盼望,只为与玫瑰相配。
他喜欢林星若捧他的脸,吻他的眼。
他想,我不信上帝,却看到了上帝对我的偏爱,能得到神女的怜惜。
他想,压制住内心滋长的控制欲与占有欲,不要让她吓到。
他想,他会永远臣服。
直到那个分手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