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过去,秋日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树叶换上了深红、金黄和橙色的斑斓,人们步履轻盈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巷尾。
像是把梦做完了,病床上的人突然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感受到现在似乎是白天,才决定睁开眼。
光线进入眼睛的一刻,他歪头并闭了下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完全把眼睁开。
微弱的灯光洒在宽敞明亮的病房内,周围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模糊的人影也逐渐清晰。
他看清坐在一旁的人是刘茵,刘茵快睡着了,眼睛半睁半合。对面,还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忙着什么,正当他想再看清些时,身旁一下有了动静。
刘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她惊得站了起来,疲惫的脸上一双眼睛尤其的亮,顿时喜极而泣。
“毅染,毅染,你醒了。”她一边说一边擦着泪,“你吓死妈妈了,我以为,以为你……”
白毅染有些茫然,四处望了望:“……我在哪儿?”
他只记得这种桥段会出现在电视剧里,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醒来的时候也会问出这种话。
“你在医院,之前你昏迷在酒店了,还记得吗?宝贝你饿不饿?”刘茵急忙去打开熬好的鸡汤,手忙脚乱地:“肯定饿了吧,我们先吃点东西。”
白毅染觉得脑袋疼。
酒店?
顿时,一大波记忆瞬间一股脑地涌入,他不由得皱起眉来。
“怎么了毅染,不舒服吗?”刘茵放下手中的东西,不知道怎么办,“妈妈去叫医生,啊。”
白毅染起身拉住刘茵,摇了摇头,缓了好半天,又把那天晚上的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开口说:“……我没事,我没事妈。”
也是这时候,他才知道他又让别人担心了。
刘茵偏开头,一阵心酸,吞咽好几次才掩饰住的情绪,而后才转过头来:“……毅染,可不可以答应妈妈,不要再去查那些东西了,上次你去龙里,是不是就是去找那个沙发了?”
白毅染看着她,无力地苦笑一声:“我妈真聪明。”
刘茵合上眼,似乎有些怨他,但又心疼:“沙发我已经找人烧了。”
说完注视着白毅染。
白毅染先是一愣,随后态度转变,说:“烧了也好。”
这时,对面那个从他醒来就一直僵在原地的人走了过来。这不是那天说要去英国永远都不回来的人吗?
时柯羽盯着白毅染,话却是对刘茵说的:“阿姨,你已经好几天没睡了,这儿有我,你先回去休息。”
看着刘茵眼下的青黑,白毅染伸手捏了捏刘茵的,心疼道:“快回去休息会儿,不然我真的好内疚。”
白毅染这么一说,刘茵自然心软,就什么都听他的,于是点头说好。
刘茵走后,时柯羽才走到床边,盛出一碗热乎的粥,坐到床边,舀起一勺,吹了又吹,然后送到白毅染嘴边。
“毅染,先吃点东西吧。”
白毅染没张嘴,只是淡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注视几秒后,他躺了下去,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闭上眼。
“多少得吃一点?”
见他不答,时柯羽又补充一句:“阿姨会担心的。”
但床上的人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下午刘茵提着饭菜来医院时,白毅染就提出要出院,刘茵劝不动,就只好依着他。
几人回到荣科大附近的别墅后,三个人在一起过了好几天热闹的日子。后来,刘茵工作那边实在是不能推了,这才订了飞广州的机票。
送走刘茵后,时柯羽察觉到白毅染脸上的笑顿时就没了,仿佛这几天的笑容都只是装给刘茵看的。
回到家,白毅染就进房间锁上门。没一会儿,就从他房间里传来吉他弹奏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时柯羽靠在门外听他弹,却被不合时宜的铃声打断。虽然他迅速挂掉了电话,但似乎还是打扰了房间里的人,吉他的旋律没有再响起过。
此时,房间里的人也警惕着,他不知道时柯羽就在自己房门外。他抱着吉他坐在原地等着,想等门外的人离开。
但直到他困了,也没有听到门外有离开的动静,他只好爬到床上睡觉。
后来,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好像听到门外的人说了句什么,但是记不清了。只知道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时柯羽已经不在家了。
快速赶到公司,刚一办公室,时柯羽就看见南懿深等在外面。
ech是一家神经科学领域的初创公司,是国内少有的专注于开发脑机接口技术的公司。两人就收购ech谈了将近半小时。
处理完公司的事情后,时柯羽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开门时,看见白毅染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他走过去,窗边的人似乎才察觉到,但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打算,只是迈出脚,像是要离开。
“毅染。”时柯羽叫住他。
前面的人停下,没有转身看他,只是这么僵直地站着。
时柯羽走上前去,从西裤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取出里面的物件,递到白毅染面前。
白毅染没有低头看,但还是用余光瞟到了,是他丢掉的那把钥匙。他眼睛始终看向别处,此时却摊开了手。
时柯羽将手中的钥匙放到他手心。
白毅染握着钥匙,抬脚就走,却不是回房间的方向。时柯羽直觉不好,接着就看见白毅染走到窗边,将握着钥匙的那只手伸出去,然后摊开手,钥匙就顺势落下去。
突然,一声雷鸣,吓得白毅染手抖了一抖。他抬头,才发现天空早已乌云密布,于是离开之前关上了窗。
身后的人就这么僵在原地,顿时觉得胸口仿佛被重物压着,有些喘不过气,他抬手捂着心脏的位置,试图压下一阵阵的痉挛带来的剧痛。
没一会儿,雨夹着雪倾泻而下,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凄厉的嘶鸣声。窗外的花园在暴风雨中颤抖着,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
房间里,灯光昏暗,白毅染坐在靠近窗户的沙发上,静静地望着楼下灌木丛中狼狈翻找的人。
后来,翻找的人湿透了,整个人狼狈不堪,但似乎是因为找到了丢失的东西,他笑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开心没有维持很久,之后他就一直跪在泥地里,手把什么东西摁在胸口,哭了很久很久。
深夜,天暗得不行,周围似乎只剩下废墟。
此时,泥地中的人紧紧攥着手中的钥匙,随后打了个电话,出了别墅。
江寅抵达时,整个人呆住。
灯光昏暗,眼前的人却狼狈得过于明显。江寅不敢信,平日里清冷矜贵的总裁此时头发凌乱、满身污泥地站在他面前。
时柯羽:“去老宅。”
声音有些哑,江寅想问他要不要去趟医院,但因为周围极低的气压,他没敢问,只是在询问了老宅的具体地址后发动了车。
这是时柯羽回国后第一次回老宅,虽然是晚上,可老宅里依然一片亮堂。
以前种的花儿啊,树啊,都不见了,只剩一些草坪,和大片大片不知种着什么的条带,里面似乎还有些枯枝烂叶腐烂在土里。
最终,他来到信屋。
信屋的锁上了灰,但不是很厚。他缱绻地摸了摸门上的锁,然后掏出兜里的钥匙开锁。
门被打开时,熟悉的信纸和油墨味钻进鼻腔。他打开灯,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站在原地。
四年了,他重新见到了信屋天花板上的蓝天白云壁纸。他还记得当初白毅染说,蓝色和白色是最配的颜色。
眼睛扫到那两个信箱的时候,他愣住一瞬,那个“写给羽哥哥的”信箱的出口处竟然能看到黄皮的信封。
是后来有人写了好多信放在里面,且信多到已经没过了信箱的出口。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个信箱,好半天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
打开信箱,发现里面的信封被整整齐齐地堆叠在里面,按时间顺序从下到上。
他打开最底下的一封。
信纸上的字,一横一竖都很直,可一组合起来还是歪歪扭扭。
xxx1.09.28——你为什么不让我吃月饼?我就是想吃月饼嘛,我就要生你气,除非你给我买月饼吃。
倒数第二封。
xxxx.05.13——羽哥哥,你怎么又生气了,我都说了,隔壁王爷爷一天就给我带一颗糖,我不多吃的嘛。
xxxx.05.19——呜呜呜……妈妈说了,我从小就长得可爱,太招人喜欢了。王爷爷喜欢我要给我糖,我有什么办法嘛,你怎么还不理我啊?
xxxx.04.22——羽哥哥,你老是说我抄别人作业,我都跟你说了,是张超抄我的!你再说我抄他的作业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再也不抱你了,再也不跟你好了!
xxxx.06.19——羽哥哥,我再也不理你了,除非你把我的语文作业都写完。
看到这里,他嘴角无意识地挂着笑,小时候的小朋友真的很凶,还总是拿他最在意的东西威胁他。
之后,信纸上的字体变得遒劲有力。
×xxx.02.17——瞒着我,全家人都瞒着我。
刚刚儿时的记忆还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映,可看到这封信,心痛就不可察地袭来。
xxxx.03.24——
这一封,只有日期,没有内容。
xxxx.05.18——你真的走了。
xxxx.07.27——你怎么舍得走的?是只有我舍不得吗?
xxxx.08.25——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
一句句的质问让时柯羽痛得不知所措,手颤得好久都不敢打开下一封。
……
xxxx.09.08——在国外过得还好吗?
xxxx.11.11——生日快乐啊,你开不开心?
xxxx.01.25——今天过年,你爸哭了,你该回来看看他的。他想你了。
xxxx.04.25——
这一封的内容被划掉了,但隐隐能看见被划掉的内容——张沉余说因为我什么都不会做,所以你厌烦我了,这才走的。但是,我不相信。
xxxx.04.25——今天,吃了份了很咸的煎蛋,交了个新朋友。
xxxx.05.23——我一切都还不错,你呢?
xxxx.05.30——我还是很好,你呢?
xxxx.06.05——我要高考了,哥哥。
xxxx.11.11——你生日又到了。生日快乐啊,你要记得买个蛋糕。
xxxx.02.12——又过年了。
xxxx.03.18——跟你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吧。我成年了。
地上的人捏着信纸,哭倒在地上,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xxxx.07.15——那天晚上,真的好黑啊,不过我好厉害,没有怕。
xxxx.11.11——生日快乐。
xxxx.12.25——我讨厌你。
xxxx.01.13——两年不是挺长的吗?不长吗?
信封飘落在地上,时柯羽按着心脏处止不住地干呕,颤抖的手却不肯停下,执意地拆开一封又一封。
xxxx.12.24——三年了,你看日历了吗?
……
xxxx.11.04——四年了,时柯羽。
xxxx.11.04——滚。
xxxx.11.04——滚!
“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他不敢相信,这些信封里,是白毅染整整四年的青春。他所有的难过、恐惧、崩溃、绝望,全部都轻描淡写,装进这些信封里,显得这四年那么轻薄。
睡在里屋的高明松只觉得好像哪里总传来哭声,他本来是打算去监控室看监控的,又怕耽误了,于是顺着哭声找了过去。
以为进贼了,他手里早早地就拿上了一根铁棍,眯着眼睛,警惕地四处搜寻,接着,远远地就看见了那单独立在一旁的信屋里还亮着灯。
他稍稍放松了警惕,这几年白毅染就老是大半夜地一个人在信屋里待着,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
虽说高明松觉得是白毅染在信屋里,可为了安全起见,他依然紧捏着铁棍,悄悄地逼近屋子。
门稍稍地掩着,但并没有锁。他远远地站着,用铁棍猛地一下将门戳开,就看见里面的人回过头来。
他与那人对视上,只见坐在地上的人满身污泥,脸上都是泪痕。
铁棍掉在地上,高明松惊讶又惊喜:“小柯。”
以前白毅染还没来的时候,时柯羽就一直住在老宅。虽说他已经很多年没见到时柯羽了,可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怎么了小柯?”
老人的声音温和而沧桑,他走过去,避开地上拆开的信封和摊开的信纸,蹲下来,抚上时柯羽的背:“怎么了孩子?”
时柯羽看着眼前这个苍老了许多的老人,嘴角像一下就垂了下来,高明松赶紧一把将人往怀里送,可时柯羽个子太高,只能微微地靠在他的肩头。
满是哭腔的声音在肩头响起:“……毅染,嗯……不要我了。”
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此刻痛得话都说不出来,高明松觉得心揪,他顺着他的后背轻轻拍着。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还是下意识地安慰:“小柯不哭……不哭了啊……毅染怎么会不要你,毅染不会不要你的……”
不论他怎么安慰,可肩上的人还是哭得停不下来。
……
直到半个小时后,肩上的人还在低声抽泣。
高明松拍拍他的背:“小柯啊,咱去洗洗休息了,再坐在地上该感冒了,外面还下着雪呐。”
又说:“小柯,听话,你以前的房间每天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咱洗洗去休息了,啊?”
这时,时柯羽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觉得有些头晕,他甩了甩头:“我就不在这儿睡了,毅染一个人在荣科大那边,我得回去。”
走两步后又转过头来:“我走了,爷爷,快回去休息,别着凉了。”
“诶。”
高明松站在原地看着时柯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