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喝的差不多的时候。
父亲醉眼朦胧地问我:“你一定要赶走燕子吗?就这般容不下她?”
他的语气里是满满的哀伤。
仿佛我是那根棒打鸳鸯的大棒槌,而他们是那对可怜的野鸳鸯。
我从来就没幻想过父亲会站在我这边。
所以,与黄燕撕破脸皮的这半个月里,我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应对他。
“我知道她虽然对我很差劲,是个恶毒后妈,但是她对你好的没话说,所以,我不会逼你赶走她的。”
我这话一出口,父亲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但我也没法与虐待过我的人,和和气气的相处,你养了我十来年,以后,等你老了,我依旧会给你养老,但我只会给你钱,过年过节什么的,永远都不可能去你家的……”
“一家人,有必要做的这么绝吗?你是不是觉得你母亲才是个好的?她可是能硬下心肠,将近九年都对你们不闻不问呢!”
父亲一脸愁容,眉头皱成川字,语气里充满了火药味,像是随时都能火山喷发,烧毁一切。
以前,我是很怕他这副做派的。
怕惹他生气了,他就不供我读书,不给我生活费了。
可我现在一点都不怕他了。
只觉得挺可笑的。
“这么一看,燕子也没有做得很过分吧?不管怎么说,我们不仅供你读书,也没让你饿死啊!还有,你说她虐待你吗?我怎么不知道呢?”
他这种“有恩于我”且“一无所知”的态度,彻底惹恼了我!
但我这人越是生气,反而越冷静的可怕。
“嗯,那你就当我是在无理取闹吧……她没有虐待我,只是在我13岁那年,给我买了一双超级大的鞋,让同学取笑我是大脚怪罢了。”
我挂上一张微笑面具,认认真真地和他翻旧账。
“也只是在我长身体的年岁里,从来不给我买衣服裤子罢了,冬天,我只能左一层,右一层的往身上套不合身的薄衣服,但是呐,哪怕我将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依旧冷得发抖,双手双脚都生了痒死人的冻疮……”
父亲的声音弱了三分:“这些都只是小事情,用不着记这么久吧?”
“春天阴雨绵绵,洗过的衣服总是不见干,可我只有两套校服,没有额外的换洗衣服,你知道我穿着阴干酸臭的衣服去学校时,被同学捏着鼻子嫌弃调侃说有老年臭,是怎样的心情吗?”
父亲的声音又弱了三分:“事情都过去了……”
“你知道没人关心又穷酸的孩子,在学校会招来多少厄运吗?”
我的假笑更加灿烂了些,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藏住所有的情绪。
“会在班上同学丢钱的时候,被冤枉是她偷的钱!会被人喊狗腿子,被逼趴地上学狗叫,周围都是嘲弄的笑声!会被孤立,被混混老色鬼引诱用身体赚钱……”
我的声音很平淡。
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在念着朗诵稿。
“你知道连续两个月的晚餐都吃泡面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吗?”
一回想起那股味,记起当时的感受,我就有点想吐了,像是唤起了胃部记忆。
我的身体机能已经形成了条件记忆,一旦条件记忆形成,身体就会做出相应条件反应。
“是一闻到那股味儿,就会一抽一抽地开始反胃,像孕吐般吐个不停,可还是要强忍着恶心,一根一根的把它们都吃下去。不然,半夜会饿醒,然后饿得再也睡不着……”
“别说了!”父亲恼羞成怒了,咆哮着质问我,“你是不是在怪我?一直在心里恨着我?”
我拒绝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不应该怪吗?不可以恨吗?
“造孽啊!小梅花,好可怜啊,读个书,连个饭都吃不饱……”
我这个当事人还没有掉眼泪,院中旁听的女人们,个个都抹起了眼泪。
“对啊,这样缺衣少食的生活,让人家怎么好好读书啊!是我,一天都过不下去,难怪小梅花成绩那么好,还是跑出来打工了,自己打工赚钱,好歹吃得饱穿的暖了……”
“……”
这就很可怜了吗?
他们对我的那些精神虐待,我一个字都还没说呢,那才是让人痛不欲生的酷刑!
一点点的让人丧失“生”的欲望。
它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当事人有切肤之感,但似乎又无法言说。尽管对身体不能造成任何的伤害,但是却能让心千疮百孔,饱受煎熬。
一点点地腐蚀掉了我的骄傲、自尊、自信心以及安全感……
“老幺啊,你这做的很不地道啊!养自己的亲生儿女,怎么能这般……”
大伯父像是卡了壳,一时想不起合适的形容词。
大伯母立刻接过自家老公的话茬。
“咋能这般苛待呢!难怪古话说,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爹!你但凡抽差一点的烟,小梅花也不至于读个书也要忍饥挨饿!”
“就是!就是!”
大伯父一拍桌子,连声附和。
父亲一向因为比较会赚钱,又因大伯父不肯赡养父母,对他这个哥哥,没多少尊重。
这回,大伯父终于逮住了父亲的错处,拿起了当大哥的架势。
“燕子这样的毒妇,也就你当个宝,你要是再看不清人,非得守着她,迟早成孤家寡人!哼!等到你临死之前,都没有人来看你一眼!你就知道什么叫作活成了个大笑话!”
父亲连连摆手,急忙否定。
“我没想苛待她,我开车很忙的,生活费都是燕子去邮寄的,她说小孩子有钱就会变坏,上网吧呀,泡夜店啊,所以给的钱刚好够吃饭就行。”
父亲这是打算弃车保帅了。
“我真的是想为她好,怕我们不在她身边看着,她就变坏了,只有身上没钱,才不会想着出去玩!才不会被那些混混骗!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黄燕头上,他唯一的过错就是“不知情”。
而我必须接受这套说辞。
只因他是我的生父。
我与他之间,因血缘关系,联系着奶奶与威仔,我若与他闹得不可开交,为难的就是那两人。
何况,为了不让奶奶担心,奶奶从来不知道父亲月月精神虐待着我。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总用她的柔声细语,如涓涓细流般温暖着我的心。
大冬天,偶尔我会赖床。
奶奶就会把早饭做好给我端到床边,让我在被窝里吃过饭后继续赖床。
也许对现在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娇纵。
但对年少的我来说,那是为数不多能让我感知到的爱。
这般美好的奶奶。
我是情愿委屈自己,也不愿意让她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