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农历六月十六,星期五,晴天
中考成绩出来了,依旧是前一百名,没有达到父亲的要求,但轻松考上高中。
其实,就我平时的考试成绩,念市一中,是板上钉钉的事。
哪怕我中考的时候,发生重大失误,感冒发烧在考场睡着了。
学校也会给我们这类学生走个过场。
进行一次补考考试。
我上个月满了十六岁,听说这个年纪是可以去工厂打暑假工的。
我很开心。
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
打电话请求父亲让我去他那里打暑假工,可他竟然没露一点喜悦之情,反而声音凉凉地泼我冷水。
“你想来就来吧,但先说好,我是没空给你去找暑假工的,你要是能找到,你就打暑假工,找不到,就当来这玩几天,长点大城市的见识。”
父亲没给我额外的车费。
他连替我找暑假工的时间都没有,更不可能回家来接我。
夏天不需要带多少衣服,行李箱里塞了很多干土豆片、干辣椒、萝卜干之类的土特产。
是奶奶准备给我去讨好父亲的礼物。
“这是一份心意,礼轻情意重。收到礼物,知道我们也惦记着他,不只是会问他要钱,他总能高兴点,给你些好脸色看的。”
奶奶原本是不赞同我一个人出门去广州的,怕我路上被拍花子的拍走。
“钱,我们可以少用点,不稀罕去赚那点钱,若是你被人骗到山旮旯里给人下崽,那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苦日子到不了头啊!”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交代,我两年前刚满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坐着火车完成了长沙一日游的打卡。
吓得奶奶连连咋舌,狂拍我后背:“啧啧!你这个细妹子,胆子怎么这般大啊!都不怕拐子的吗?”
老太太活了快七十三岁了,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上次去过的堂姨奶奶家。
这一辈子都没出过我们市。
我忍着疼痛安慰她:“奶奶,现在的时代不同了,以前的女娃没念过书,不识字,所以容易丢……我呢,认识字,而且路上也有巡逻的警察呢。”
奶奶被说服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是满满的伤感。
“哎,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比奶奶都高了,都能独立出远门了,马上又会去天远水远的地方念大学了……”
头回生,二回熟。
我轻车熟路地买了火车票,坐上火车,蹦跶到了广州火车站。
广州火车站比长沙火车站大很多,也复杂些,有点儿弯弯绕,好在有指示牌,还是让我很快就到达了公交车总站。
人特多。
排队上车后,被挤成了沙丁鱼罐头。
一路上,我透过车窗,瞄到了很多高楼大厦,有点儿理解黄燕说的:我们那儿的有钱人都不配给北上广深的富豪们提鞋。
我们那最高的楼,三十三层,高楼大厦的数量也不多,而这里的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一般,到处都是,多到根本数不过来。
眼花缭乱。
转了三趟公交车,我终于拖着行李箱,到达父亲说得地点。
我没有手机,无法联系父亲来接我,之前便在电话里约定:别乱跑,好好待着公交车站,他们会来这里接我。
公交车站人来人往,这一等就等到夕阳西下。
广州的夏天很长,太阳落山许久之后,天依旧是亮的,马路中央还有昏暗的路灯。
我一点都不怕,就是有些无聊。
晚上十一点多,父亲终于来接我了,与他一起来的,除了黄燕,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魁梧叔叔。
“卸货的那群叼毛,磨磨蹭蹭,磨磨蹭蹭,搞到现在才收工!”父亲骂骂咧咧地走到我面前,轻声询问,“梅崽,你饿了吧?”
他这关切的神态,温柔的语气,直接把我给整愣了。
是不是人和人面对面时,都会下意识地戴上面具,友善起来?
“爸……”
让我很是恍惚。
那个一直在电话里通过“语言暴力”来“精神虐待”我的父亲,是不是眼前这个和善的“陌上人”?
我与他也有三年未见了。
外貌上,父亲的三十三岁与现在的三十六岁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因为娃娃脸显年轻,瞧着还是像个二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
黄燕也还是那般肥,脸又黑,站在父亲身边像个奶妈子。
“还好。”
今天就出门的时候,吃了碗奶奶做的鸡蛋面,路上吃了四个奶奶煮的水煮鸡蛋。
早就已经饿过头了,现在反而不怎么饿了。
而我也早已习惯了忍饥挨饿。
父亲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手搭在一脸吃惊的魁梧叔叔的肩膀上。
“小赵啊,我没骗你吧,我就说我有一个都可以嫁人的闺女了,你还不信,总说我吹牛,这下亲眼所见了吧……哈哈哈……”
赵叔叔终于回过神来。
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冬哥!还是你厉害!我家闺女都还不会打酱油,你家闺女就可以张罗着嫁人了!苦日子马上就到头了,令小弟羡慕不已。”
“哪里啊!这才哪到哪啊!”
父亲另一只手捶了捶赵叔叔的胸口。
“我家这个才刚上高中,往上还要念四年大学,七年啊,我还得撸起袖子使劲干,给她准备好几十万的学费呢,有的苦呢。”
“成绩好是好事!若是我家闺女这么会念书,别说念大学了,当牛做马我也要给她供到研究生!”
赵叔叔的满脸羡慕,成功取悦了父亲。
“哈哈哈……女儿奴,你就等着女儿砸手里,养老闺女吧,到时候,有你哭的。”
“养就养呗,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她饿着。”
一边聊天一边走,走了十几分钟,就来到了一家大排档。
占地两个门面的大排档,不是很干净,遮雨的帆布棚子上全是黑乎乎的油烟。
但生意很好,有四五张桌子都坐着光着膀子喝啤酒吃肉的中年壮汉。
父亲拿过菜单,随意地翻弄着:“我们今天点个毛血旺吧,有段时间没吃了,怪想念的。”
赵叔叔点点头:“可以,再点个干锅肥肠,小炒肉和拍黄瓜吧,四个人,点四个菜,应该够吃。”
“嗯,再来一打啤酒,这两天不出车,今晚我们两兄弟好好喝一场。”
“……”我麻木了。
今晚这一餐,顶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
我也不知道父亲是偶尔吃一次,还是经常这般奢侈。
但这钱是人家赚的。
该怎么花,花在哪,人家有权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