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难得的清凉秋,斜阳晚照,清风拂面,草木青郁,远山苍茫。
李德缘换了一身寻常庄户人家的粗麻衣,混在僧人和庄客中,心情自然是无比的舒畅。
战事一开,粮草征调是大事。
玉林寺的庙产田庄,也承担缴纳军粮的份值。
李德缘安排了三路人白天下山,自己就带着十九郎随着押送军粮的队伍去前线。
押送军粮的队伍傍晚出发,辘辘的牛车和人挑肩担的百姓们已经集结好了。
选择夜里赶路,一是凉快,二呢夜里官道上几乎没有什么车马和行人,赶路通畅些。
像玉林寺这样的送粮队伍,在虞国的国土上眼下是络绎不绝的。
前方几十万将士的吃喝用度都靠这些民夫日夜不停的补给。
带队的是长山县派来的一名县丞。
本来这种押送粮草的苦差事是不用县丞亲自出马的,一般都是小吏或是各乡的里长出公差。
但玉林寺的差事,长山县可不敢怠慢。
皇帝的老师,皇家的禅寺,又是本县最大的一支运粮队伍。
一万斛的军粮都快超过4个郡征集来的总数了。
出了纰漏,从县里到郡守都担当不起。
县丞和县尉带着人负责从玉林寺到长山县这一段的押送任务。
县城那还有郡里派来的郡丞和校尉,汇合到一起后再把这些军粮解送到新安郡。
从那里上漕船,水路送到夏口前线。
这种活别看辛苦,可不常遇到。
要不是大规模的战争,一般不会动用玉林寺的庙产出军粮。
差事办得稳妥,奖赏还是次要的,官职上能提上一级两级的才是关键。
县丞今年都快四十了,好不容易才混到这个最末流的县丞。
在这个不满五千户的长山县从一个小小的县吏,混到有了品级的县丞,个中辛苦滋味,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的。
他身边那个骑在马上的县尉,是体会不到县丞心里的苦楚的。
这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县尉,一入仕人家就是尉。
一天官没做过,一次仗没打过,就因为是士族出身,有祖上的荫萌,所以一授官就是县尉。
就这人家还不愿意来上任呢!
从京城来这穷乡僻壤的长山县,哪有京城生活的自在呢,不来又不行,庶出的子弟,有官做已经是烧高香了。
即便是庶出的子弟,可从县令到县丞,从县吏到军士,都得小心伺候着这位县尉。
人家上头有人啊!
自己都说了,下来就是待段时间历练下的,很快就会升上去的。
也是,长山别看是个小县,但因为境内有玉林寺,京里有人,找个由头就升上去了。
而县令和县丞都是没什么靠山白手起家,才混到今天这官位的。
也就在这个位子上终老,来个京城里的公子哥,好好伺候着没准还能往州郡的官衙里升升。
所以县令特别嘱咐县丞,这趟短差事一定要把县尉伺候好了。
走完这50里路,县尉就交差,剩下的苦差事县丞还得接着办。
办好了,功劳是县尉的,就可以凭此功劳加官进爵。
没准县尉一高兴,升上去后就把县令和县丞提拔下。
可从县令到县丞,还有那位在马上醉醺醺东倒西歪的县尉,都没想到这运粮的长长队伍中,还有一位注定要君临天下掀起龙战血黄的王!
白虎者,西方庚辛金白金也,得真一之位。此星大现,主国有刀兵征伐之事也。
秋凉似水。
夜渐深,已过四更天。
运粮的队伍前后绵延数里,行进缓慢。
拉车的牛不堪重负,吐着舌头试图耍赖停歇。立刻鞭子就落到了脊背上,疼的牛抽动着鼻孔,哞哞的吼着奋蹄向前。
五十里路,若按平地走,不上两个时辰就可到达。
但此地是山脉与丘陵交界处,上坡下坡,沟转路旋的,不歇脚的走也不见出路。
薄雾时隐时现,露水也来的早,打湿了赶路人的裤脚。
也湿滑了路面上的石子,不小心,脚下就是一个趔趄。
征调来的民夫每人都挑着一石粮食。
白天赶路集结,晚上还要下力气挑担,走不上十里路,已是人困马乏,肚中饥渴。
官吏兵士们来来回回的呵斥着,时不时还用棍棒抽打民夫,让他们加快脚步。
县尉骑在马上东倒西歪的,手里提着酒壶,没一会镶银丝的酒壶里一滴酒不剩。
他还意犹未尽,打发小厮快马回县城去给他取酒。
小厮去了半天还没回来,县尉口中寡淡,心下烦躁,瞧什么都不顺眼,身边的皂隶被他骂的狗血喷头。
县丞躲得远远的,骑着马来来回回的巡视整个队伍。
他也着急,虽然五十里路不多,天亮前指定能赶到,不会误了差事。
但他心里惴惴的,忐忑不安,总觉得这趟差事不那么安稳。
这些民夫倒不会生什么事端,谁知道会有什么其他幺蛾子事蹦出来呢?
玉林寺的僧人们走在队伍的中间,一百多僧人和三百多庄客护送着一百辆牛车。
他们承载着这支队伍运送任务的一多半量。
这些粮食是玉林寺多年来的囤积。
关乎前线将士生存,护送人员都是早就精挑细选出来的,都随身携带着兵械,以备不时之需。
僧人们让李德缘坐上牛车,他不肯。
牛拉车已是汗流浃背,再说大家都是步行,那些民夫还肩挑背扛的,空着手已是心下不忍,他哪里还能去车上坐下。
午夜将至,夜更深了。
月本在中天,此时却隐入厚云中,四野戚戚。
秋虫不鸣,风停云驻,骤然闷热起来。
民夫们纷纷咒骂起这鬼天气来,县丞却明白这不是好兆头。
朝雾晴晚雾阴,一连几天都是天刚擦黑就起雾,今夜薄雾褪去却又闷热异常,闹不好骤雨将至。
他吩咐手下人前后呼应着,催促民夫们加快脚步。
离县城还有一半的路程,最好雨来之前,大队进了城,人不挨浇粮不淋湿。
官吏和兵士们喝斥着,催促着,民夫抱怨着,牛喘息着。
队伍中随着鞭子棍棒的落下,一阵阵的骚动。
李德缘看着凶神恶煞的兵士和皂隶们,皱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十九郎知道王爷是不满这些欺压人的举动。
但这事不是他们该出头的,拉了拉李德缘的衣袖,小声劝了两句,李德缘叹了口气,不再理会。
突然,前队传来嘈杂声,李德缘侧耳听,绝不是寻常吵闹,是惊呼声,还不是一个两个人发出的。
由远而近的,眼见的众人纷纷闪躲,粮担和背驮散落一地。
道路左侧的兵吏们也是七零八落的闪躲着。
是一匹马,是一匹剪了鬃毛束了马尾的官马。
呼呼地喷着白气,蹄飞怒号的,呲着牙,甩着头,沿着官道一路劲驰。
好几个兵吏躲闪不及,被撞翻在地。
不少人想去抓飘扬的马缰绳,但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像被烙铁烫了一般的缩回了手。
李德缘看清了。
众人惊恐的倒不是这匹马,一匹惊马是能使人惊慌,但还不至于让这些兵士们恐惧。
他们恐惧的是马背上的东西!
确切的说,那不是个东西,是一个人!
更确切的说,是半个人,没了头颅和缺了半边肩膀的一具残尸!
喝醉了的县尉也听到了官道上的纷乱。
刚刚睁开眼,举起手里的马鞭还想胡乱的抽上几鞭子,发发威。
谁知那匹惊马瞬间就冲到了他的马前!
县尉的坐骑是匹五花马,这种马本来就是打打马球,溜溜弯,春野秋湖旁泡泡妞用的玩物。
乍一见疯了的同类,还有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骤然也惊了!
恢恢的嘶鸣着,后腿直立,前蹄腾空,县尉哀嚎着重重的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两匹马一前一后的疯跑起来,眼看就要到了运粮队伍的中队。
这里可是一百多辆牛车,要是牛也被惊了,那可不是一两匹马惊了的小事!
轻则车毁牛伤,重则碾压冲撞伤人无数,民夫们惊恐的连连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