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身处南京的朱载壡忙得不可开交时,京城内的百官却都是无比的悠闲,几个月了,嘉靖帝,也就是自家的陛下,就上过一次早朝,其余的时间再无皇帝召集群臣的消息。
这让百官们休息时间多了不少,每天不再半夜三更起来,摸着黑上朝了,可以一直到卯时上个值就行了。
这日子好不快活,当然面上是不能说的。
而且那些个御史,还有六科给事中每天都会上一大批的折子,但是这些折子往往到了通政司,转入司礼监之后,便没有了下文。
百官和皇帝之间,似乎没有了直接的联系,百官之中很少有人知道皇帝的具体所在,当然也只是很少,不代表没有。
此刻,晨曦微露,暑气还未从地上蒸腾而升,两个人在一众内宦的指引下,缓缓步行于东苑内。
所谓东苑,其实就是明朝皇帝的行宫。
这历朝历代都是一样的,远不止一座宫殿。
明朝也不例外,除了紫禁城外,也有着多座行宫,不过相较于后世野猪皮子将行宫修到整个天下都是。
明朝的皇帝很明显,收敛了很多。
只是在京城内外修建了东南西北四大禁苑。
皇城之内,紫禁城以西,也就是北中南三海组成的太液池,是明朝的西苑,这西苑是以故元的宫院,以及燕王府这两大主体建筑为基础改建而成的。
嘉靖帝修玄的地方,以及常住的万寿宫都在西苑。
除了西苑之外,自永乐以来,历代皇帝一直到嘉靖帝都在不断扩建南苑和北苑。
这南北苑,顾名思义就是在京城的南北,都是帝皇休闲避暑的地方,一个是南行的行宫,一个是北行的行宫。
其中南苑最大,离城二十里地,将面积在一百六十里上下的南海子,都给整个圈起来作为禁苑,当年嘉靖帝奔赴南方修道成仙的时候,就在南苑停留过。
与南北西三苑相比,这东苑确实不出众,面积不单是最小的,就连建筑也多是朴实无华的。
但是那地方却是风景最特殊的,不同于其他三苑的宽广湖景或壮丽山色,东苑反而颇有几分江南地区的小桥流水之景。
这东苑位于东华门外,就在紫禁城的东南边,一直延伸到皇城东南城墙。
这地方倒是离朱载壡住的文华殿很近,出了东华门就到了。
此刻东苑的石板路上,左侧的那人,虽说年岁已大,但是脸色红润,走起路来更是四平八稳。
此人内里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衬袍,外披一件藏青色得罗道袍,头戴黑色冠巾,手中更是搭着一把拂尘。
道士常服青,单这身打扮便知道他是道士了,加上胸前飘扬的花白长须,以及干瘦的身体,更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环视了石板路的两侧,道路两侧除了柳树之外,芳草篱院,草舍农庄更是随处可见,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稍有几分感叹道,“许久没有来东苑了,这景…老道都快不认得了。”
“恭诚伯…我倒觉得没变,这四时之景本就不同。”
与其并行的另一人开口了,“春游芳草,夏赏绿荷,秋饮黄花,冬吟白雪,这…来的时间不同,看到的风景自然也就不同了。”
听到这话的老道士眉角跳动了几下,闪过一丝阴霾,而后嘴上重新挂上一丝柔和的微笑,“说得在理啊,老道我在这点上,倒是不如陆都督看得开呀。”
所谓陆都督其实就是掌锦衣卫事,后军都督府右都督——陆炳。
而与那陆炳同行之人,便是陶仲文。
今年年初开春,这位陶仲文,又被封为恭诚伯,一时之间恩宠无限。
要知道在被封为伯爵之前,此人已经身担少师,仍兼少傅少保,这等同于一人兼领三孤,历观前代,就没有这般操作过的!
陆炳伸手掸了掸蟒衣的衣角,借着低头的工夫看到了陶仲文沉下去的袖口,当即眼中光芒一闪,“恭诚伯,这是打算给陛下送——??”
“没错,老道今日打算前往递交不老丹。”
陶仲文毫不掩饰,而后看了陆炳一眼,幽幽道,“倒是不成想,跟陆都督一道了。”
不老丹…
听到这几个字,陆炳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中不屑之色浮现而出。
别人可能不知道不老丹怎么做的,但是他陆炳是知道的。
那陶仲文无非就是个糊纸匠,拿前人的东西来用而已。
所谓的不老丹,其实就是龟龄集,宋代张君房的《云笈七签》里就有。
但是这陶仲文恬不知耻,把各种滋补药品都拿过来,东拼西凑之下,还吹嘘什么炉鼎升炼,说什么要经历九十九道大工序,三百六十道小工序,四十九天日晒夜露才能形成一瓶。
噢,对了,还死命加了不知多少的朱砂和汞,真的是…这样的人都能封上一个伯爵,真是活见鬼了。
“陆都督前往东苑,可是至尊有诏?”
陶仲文的声音传来,惊扰了正在沉思的陆炳,陆炳回过神后,轻点了下头,“麦公公亲自传的旨,让我动身前往东苑,说是陛下有急事相召,就是不知道什么事。”
“噢,无妨的,陆都督是至尊身边红人,又是旧臣,想来又是些好差事吧。”
陆炳这时没有回话,他可不觉得会是什么好差事,这陛下已经对自己不放心了。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这几个月下来,那骆椿闹得多欢啊,大有与自己在锦衣卫内分庭抗礼的趋势。
这背后若是没有嘉靖的默许,陆炳打死也不信,就凭这小子,这愣头青一样的人,能快速聚集这么多势力,哪怕是他父辈的恩荫也不够。
“怎么了,陆都督…你这脸色不太好呀,你要来一颗?”
“什么?”陆炳装着没听明白陶仲文说什么。
“老道是说…”
陶仲文的眼皮一垂,“老道我倒是可以做主给你一颗,想来至尊也不会怪罪的,陛下啊,现在心情好着呢。”
“陛下心情好?”
这一次,陆炳是真的吃惊了,他先是看了眼走在前面的两名内宦,那两个内宦走在前面,步伐一致,就好似木偶一般。
而后便微微抬高了声音,“可是那走马溪海战大捷的露布到了?”
“不是这事,至尊怎么会操心这事。这事哪有陛下修仙的事要紧啊。”
陆炳追问道,“哪是什么?”
“这登仙台的玉石有着落了。”
登仙台…
这是太子当初提出来,说是要用玉石做出一个高台来,用来承接晨露。
想到这的陆炳,暗自提高了几分警惕,那陶仲文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最近跟太子走得近,那么他现在又把太子扯进来是干嘛?
他看向了陶仲文,淡淡开口道,“怎么说。”
“咦,不知道?”
陶仲文先是露出些许诧异,而后又点了点头,露出释然的脸色,“也对,你们锦衣卫不知道也是正常的,这事不能让外廷知道,就连内府也几乎没人知道,那是交付给老道做的。”
陆炳的嘴角一抽,那陶仲文话中的讽刺意味,他自然能听出来。
这就明摆着说,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还有不知道的事??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陶仲文的声音还在继续,“殿下已从嘉峪关外运了一批和田玉,大大小小的玉料,大的料子有数千斤之重,还不止一块,再加上千里运送到京城,这前前后后的银子,陛下已经拨了一百六十万两了。”
“一百六十万两?”
陆炳的瞳孔中泛起一丝错愕,然而转即又被怀疑取代,“这笔银子?”
“没错,这些银子,老道听说都是太子从南方运给陛下的,其中六十万还是漕粮折银。”
陶仲文的话语中满是对于太子的赞叹,“要说如今这皇太子啊,能力还真是出众啊,到南方才多久啊,半年都不到吧,就往京城运了小两百万两的银子来。”
陆炳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是捧杀啊。
一般人以为是在夸太子,但是陆炳是什么,那是陪着嘉靖几十年,掌着锦衣卫十几年的存在,没见过猪跑,还不知道猪肉是什么吗?
他再次将目光看向了在前方不紧不慢引路的两名内宦,这话若是被传到陛下的耳边,这就是赤果果地上眼药啊。
陆炳又看向了陶仲文,看着他那和蔼红润的脸庞,双眼微眯,随后目光飞快从陶仲文脸上抽回,“陆某听说…”
陆炳说到这,目光再次放在了陶仲文脸上,“恭诚伯有个侄儿,封为高士,曾是皇太子的奉御,专管着寿药房的事,之前这皇太子的一切用药,陆某没有记错的话,好像都是你那个侄儿开的。”
“啧…可是皇太子前几个月怎么就突然病了呢??”
听到这话的陶仲文,脚步顿时一顿,手中的拂尘一甩,静静地看向了陆炳。
他的脸色先是一沉,而后哈哈一笑,他抚着长须,“太子的病不在药理,而在于天命,二龙不可相见,见了便是触犯了天命,天命不可违,也非人力可扰,不过我那侄儿道行太浅了,未能及时觉察,老道我啊,已经让其返山修行去了。”
“噢——返山修行,道行太浅了。”
陆炳意味深长地长长噢了一句,“那赶巧了,我今日也正好向陛下推荐一位修玄的仙师。”
陶仲文一听到这话,脸色瞬间阴沉,嘴角的弧度也一下子垮下去,一股阴狠的神色从他脸上露出。
他陶仲文,能独享皇帝二十年的恩宠,不靠别的就靠打压,现在这陆炳好不识抬举啊,居然还敢引荐新人?!
陆炳全然不顾已经撕破脸的局面,“这仙师啊,是山东琅琊人,隐居在王屋山,受到龙门派第五代律师亲传心印,付衣钵,受天仙戒。”
“复…阳子——”
三个字从陶仲文的唇间蹦出,而后看向陆炳,皮笑肉不笑道,“陆都督可能忘记了,老道和邵师都是龙虎山上清宫达观院正一道士。”
“而那复阳子赵真嵩,乃是龙门派,归属于全真宗坛,与老道的正一宗坛…并…不相容,这点还请陆都督记住。”
道教明面上有两大派,也就是正一宗坛与全真宗坛,这两派明争暗斗久矣。
“是嘛??”
陆炳浑然不在意,“我倒觉得挺好的,一个池塘里面总该要有不同的鱼吧。”
“呵呵——”
陶仲文的眼神一肃,片刻之后,便轻笑一声,“这池水过浅,老道怕外来的鱼活不长,甚至还要牵连岸上放生那条鱼的人。”
“那没事——”
陆炳微微歪着头,“鱼嘛,终究还是鱼,终究是比不过龙的。”
“哈哈哈——好,好呀,陆都督这是找了个好靠山啊。”
陶仲文的脸色此刻已经恢复如初,不复之前的阴狠之感,反倒是很是和蔼,“走吧,莫要让陛下久等了。不然这雷霆还是甘露,你都要受着。”
“那是自然。”
陆炳点了点头,淡淡回了一句,而后二人便一并前行,赶去觐见嘉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