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文长啊。”
朱载壡将目光放在了一旁的徐渭身上。
“殿下——”
徐渭当即一个拱手弯腰恭声回道,“殿下,臣在。”
“恩——”
朱载壡轻点了下头,“文长啊,你给孤写份咨文,下行到南京礼部等部,让他们好生操办入城的典礼。”
“明白的,殿下——”
徐渭没有半点迟疑,当即便应下,这个差事对于他来说很简单,只是文书书写转达而已,至于献俘大典,以及庆功典具体的流程都将由礼部,以及太常,光禄三个衙门一并操办。
“对了——”
朱载壡又想到了一点,“让战死的将士们从太平门出殡吧,孤到时候要亲自送送他们。”
“太平门…”
这次徐渭的脸色变化了,先是惊讶而后便是些许凝重,就连汤克宽的脸色也是一般的凝重。
一方面不单单是将士们的战死,让他们内心有些沉重,另一方面则是能从这点看出太子对于战死者的看重。
太子亲自指导具体工作暂且不说,更要紧的是从太平门这座城门出殡的象征意义。
徐渭和汤克宽二人,都算得上文学功底深厚,自然也清楚这南京城内有着诸多规矩,包括门禁。
其中南京的洪武、朝阳、太平三门,是禁止出柩。
那有例外吗,也有,但仅一例。
那就是魏国公当年出葬钟山,太祖皇帝特许从太平门出。
“另外——”
朱载壡没有理会二人惊讶的眼神,而是直接说了下去,“文长,你再下行份咨文到南京工部,让他们将大报恩寺的琉璃塔改为纪念碑塔。”
朱载壡的这个提议,让二人更感惊讶,但是没人提出反驳意见。
徐渭是已经猜到了太子的想法,他在太子之前的言行之中,以及那次东渡法会,都猜到了太子对于佛教,估计是跟当今圣上是同一个想法的。
只不过当今圣上的做法直接,而…
徐渭想到这,抬眼看向了对面的太子,又再次低下了头。
汤克宽也没有开口,刚刚进入太子法眼的他,并不想要多出风头。
所以这两个人并没有开口。
朱载壡顿了一下,看了两人一眼,而后再次开口,“让工部找好工匠来,并向兵部要来战死的名册,将那些个塔身内层的佛像全部撤掉,换成战死将士们的铭刻石板。”
“孤要全天下之人皆敬奉死去的烈士。”
这话一出口,让二人的心头再次一震,汤克宽更是直接将惊讶神色流露在脸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惊讶了。
但是同时,除了惊讶之外,在汤克宽的心中,更是浮现出对于太子的敬佩之心。
自己便是军人,但是这个世道,文武之间,武人地位太低了,军户更是贱户,但是如今,如今太子居然如此重视军户,如此重视这些文人口中的丘八,这让自己怎么不感动。
“殿下——”
徐渭的心思更加细腻,同时也想得更远一些,他的眉宇间有些凝重,这事有利有弊啊,“这事怕是会引起佛门反弹啊。”
“反弹??”
朱载壡听到这话直接冷笑一声,“他敢?!!”
“这大报恩寺乃是我皇家修建的,何人有异议?”
“单单这一座琉璃塔,便是花了数百万两银子,这银子是我皇家花的,也是百姓出的,佛门可曾掏过一分银子?!!”
这一番下去,直接表明了朱载壡的态度,也让汤克宽感知到了太子对于佛门的不屑。
“并且,这漫天诸佛能保佑我大明吗?”
朱载壡继续开口道,“你们都想想,这佛朗机人入侵,北方鞑子入侵,是谁击退了他们,是诸佛显灵吗?那些个泥塑菩萨,在五胡乱华的时候,在安史之乱的时候,在靖康之难的时候,在那北元入侵中原的时候,在火烧崖山,断我中华龙脉的时候,可曾显灵?何曾显灵??!!”
徐渭和汤克宽目瞪口呆地看着猛然间突然失态的太子,嘴唇翕动着,想开口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一个个弯着腰,老老实实地听着。
“没有,孤告诉你从来没有!!”
朱载壡的话还在继续,“反弹,呵呵呵——孤要不是现在还势弱,并且佛门还算有点用,孤还能容它佛门到现在,父皇的举动还是太轻了,要孤说啊,直接行那三武灭佛之事!!”
这话一出口之后,徐渭和汤克宽顿时连站都不敢站了,直接双膝下跪,跪在地上。
徐渭更是轻扯着朱载壡的衣袍,示意太子慎言。
朱载壡低头看了眼扯着自己衣角的徐渭,眉头轻皱,但是话头也止住了,而后他伸出手将二人搀扶起来。
在平复了下自己的心绪之后,再次开口道,“孤会亲自抽时间去督工的,完成之后,孤还会亲自去看的。另外,这抚恤费用,孤也要亲自过目。”
朱载壡这一系列的举动,都是为了以身作则,亲自在精神和社会层面上,向全天下人竖立当兵光荣的想法。
而这想法,徐渭和汤克宽自然是能猜到几分的,二人都不是愚笨之辈。
“殿下——”
只见汤克宽便是一个下跪,这次他跪的心甘情愿,不再是为了权势而归,也不再是为了身份而跪,而是为了太子本人而跪。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
朱载壡见到这一幕,自然是知道自己已经收服了汤克宽的心,便一个跨步亲自搀扶起了汤克宽,“汤将军啊,去好好准备吧,到时候第二批的船队,也必须要靠你带领啊。”
听到太子这话,汤克宽那瘦小的身子顿时一挺直,脸色一肃,而后直接抱拳应下,“末将谨遵谕旨!”
“恩——”
朱载壡轻恩一声,而后又转头看向徐渭,脸上浮出几丝笑意,“文长啊,又要麻烦你帮孤写文书了。”
“殿下,您客气了,谈不上麻烦的。”
徐渭自然不敢托大,或是换作唐顺之,可能会自傲一番,但是他不同,他直接一个拱手,语气很是恭敬。
“对了,你到时候挑些人来,跟着汤将军的船队,记住了,让他们伪装成僧人,人数不要多,要精干,去趟日本,多绘制些图来。”
徐渭自然听懂了太子的这话,这是要先准备收集情报了。
“明白的,殿下。”
“恩,这就好,你徐文长办事,孤还是很放心的。”
“殿下,您过誉了。”
就在朱载壡在马车上跟着徐渭等人商谈要务的时候,一支车队正行进在浙江通往南京的官道上。
车轮滚滚,发出阵阵轱辘声。
此刻这支车队上的人正是海战结束厚的伤兵们。
朱纨班师之后,分兵两路,伤兵们被集中从陆路返回,而剩下的士卒,则是带着为数众多的俘虏从水路,打算沿着长江前往南京。
朱纨之所以将伤兵们从陆路运走。
一方面是考虑到海上的颠簸,以及海上那种恶劣的条件,对于他们的伤势有恶化的风险,另一方面也考虑到他们就要被遣送回各卫了,所以就安排管懋光带着他们走陆路。
自然,走陆路的他们,是绝对不能赶上献俘大典,抑或是庆功宴会的。
走在最前面的管懋光,不时地穿梭在队伍之中,防止有人走丢。
同时他的脸上带着难以消散的愁色,尤其是看到队伍中那些人的脸色,以及想到他们之后的命运,管懋光的心中便顿生愁绪。
那些个伤兵们,绝大部分人,面色很是灰败和迷茫,因为这些伤兵的命运便是被遣送回家,这一路走来,走到绍兴,队伍已经缩水了一小半。
因为身体的缺陷,他们都将不能再在军队中当值,但是身子上的银子却是少之又少,因此他们很多人是迷茫的,是无助不安的,他们不知道自己回去之后,负伤的自己又该怎么养活自己。
他们都是伤兵,朝廷对于他们,其实是没有抚恤,毕竟朝廷下拨的抚恤费用,也是针对战死者的。
就连他们手中这为数不多的银子,也都是身为总督的朱纨发动关系,让管懋光带着自己写的文书,沿着归路朝各府讨要而来的。
有明一朝,尤其是中期,这各级地方政府的藩库可是充实得很,徭役折银,田赋折银,再加上各种摊派,杂税,让地方上的各级官府填撑了肚子。
但是管懋光能要到的银子也是极少的,等分摊到各个伤兵手中,就更少了。
那些个官员们,面对打胜仗的朱纨,哪怕是一纸文书,也不敢怠慢,礼数上都很周全,但是管懋光一说到银子,他们便一个个哭穷,给出的理由也是很充足,让管懋光难以反驳。
那理由都是一样的,就是之前为了凑齐军费,还有新造蜈蚣船,都掏空了家底。
就在管懋光思索的时候,一个缺了胳膊的士卒,出声拦住了管懋光。
他一瘸一拐的走到管懋光面前,他的脸色很是苍白,那包裹着断臂的棉布也渗出血来,但是头上的勇字盔,却是戴得端端正正。
管懋光的态度很是温和,先是掏出了一叠纸,抽出一张,又寻了根炭笔,“你也是要写信报平安吗?”
“是的。”
那士卒先是点了点头,而后那灰败脸上露出些许笑容,“管总旗,听说您以前还得了生员,咱军中识字也会写字的人可不多,想请您...”
“无妨的,你只管说,我管某帮你写。”
“小的多谢总旗。”
士卒脸上的笑容更胜了,“总旗,我那信里想写,娘,侬放心,儿子一切都好,就是儿子有个兄弟,他也没个家,这次又缺了只胳膊,瘸了个腿,儿子想要把他带回家一块。”
管懋光闻言顿时一愣,他先是看了看那士卒,无论是缺少了一只胳膊,还是瘸腿都是在说他自己,可是他为什么要写是他兄弟呢?
管懋光已经隐隐知道了些答案,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叹了口气,望向那士卒的神色有些复杂,而后便重重点头,“你放心,兄弟,我一定帮你送到。”
那士卒顿时咧开嘴笑了起来,其眼神中带着些许期盼。
管懋光蹲在地上,就着一块夹板,飞快地写好了,而后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入夹板中,随后走到车队内的一辆马车内。
那车上没有其他东西,都是一块块夹板。
他将手中这块夹板也放入其中之后,便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份绢书。
这绢书不是别的,正是朱纨给他的驿符,凭借此符,他可以动用急递铺,或是次一级的驿站将书信送到各地。
管懋光将这绢书缓缓展开,重新又看了起来,只见这绢书上,赫然写着,“旨:公差人员经过驿站,持此符验,方许递送。如无此符,擅便给驿者,俱各治以重罪,宜令准此。”
等到管懋光再次读完一遍之后,便将这绢书也一并放在了马车上,他打算等到了下一个驿站之后,便通过驿符将这些书信,这些承载着伤兵最后希望的书信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