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日。
月色西沉,晨曦微露,刚刚起床的朱载壡自然还没有收到大捷的消息,他穿好衣袍,刚想要用浓茶水漱口的工夫,就听到女官来报,说是南京新任内守备——高忠在马车外候着了。
“高忠,他来做什么??”
朱载壡的眉头一扬,原本想要吐出来的浓茶水,也因为这个消息而被直接咽下,他没有急着让高忠进来,而是从一旁的女官手上,取了把猪鬃牙刷,而后在粉青釉罐子里沾了些牙粉,自顾自地刷牙。
一边刷着,一边脑子里不断思索着。
这高忠也是低调得很,完全不像前任这般张扬,来到南京之后,便在皇城的内官监公署里待着,也不见客,这十来天下来,怎么今儿个…
朱载壡很是疑惑,难道不是他自己要来,而是父皇要他来?朱载壡的心中暗自留了个神。
等到一切做完之后,再次漱了漱口,这才点头示意候在一旁的女官让高忠进来。
“老奴,见过皇太子!!”
高忠刚弯着腰从掀起的帘子下进入马车,便直接跪在地毯上,朝着朱载壡便是一个磕头,神情和举动倒是恭敬得很。
朱载壡也是笑脸相迎,“高公公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了,按理说,孤也该称呼你一句高伴了。”
“折煞老奴了,折煞老奴了。”
高忠刚刚抬起的头,再次低下,“天家威严,岂是我等奴才能够攀上的。”
“哦??”
朱载壡对于高忠更是好奇了,这人不单单低调,而且很懂得人情世故嘛。
“不提这个,不提这个了。”
朱载壡再次看向了跪在地上的高忠,而后走上前,亲自将其搀扶起来,并拉着他的手往一旁的墩子上走去,“来,先坐吧。”
高忠自然又是低头谢恩,等到他落座之后,朱载壡这才也坐在主座上,开口问起了正事,“想必,高伴是天不亮便来到孤这营地了。”
高忠一个欠身,屁股再次脱离了墩子,“是的,殿下。”
“坐,坐!”
朱载壡再次伸出手在空中虚按,“那如此急忙想要找孤,是为了何事啊,可是父皇有口谕要你转达给孤??”
说完这话,朱载壡便直直盯着高忠,此刻天光微熹,马车内还点着烛火,那高忠的面容大半是被隐藏于烛光阴影之中,朱载壡看得不确切。
“回皇太子!”
高忠这次直接起身回答,他直接抱拳恭声道,“这次确实是受皇爷所托,不过不是为了殿下您。”
抱拳??朱载壡一见到高忠的姿态,当即便明白了这人怕也是久在行伍的,这抱拳是武人的习惯,再看看年纪,说不定在正德年间,还在九边担着镇守太监呢。
“那是??”
“回皇太子的话。”
高忠再次开口道,“老奴这次要亲自带队去趟蜀地,因此想要跟皇太子辞别。”
蜀地?
朱载壡的思绪立刻活跃起来,这蜀地就是四川,难道是松潘那边的土人又叛乱了,要高忠过去?还是藩王?四川就一个大宗,那就是蜀王这一脉。
高忠接下来的话,验证了朱载壡猜想。
高忠先是瞄了眼朱载壡,而后头又是一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殿下,皇爷让老夫去看看蜀王的银子,有多的话,便拿上一些送到京城去。”
“皇爷还说这南京府库空虚了,让老奴也从蜀王那运点银子给殿下周转。另外,这云南一地,一直风闻美玉很多,翠绿欲滴,皇爷也很心动,便想着让老夫从蜀王那取完银子后,往云南那采买一些回来。”
“蜀王——”
朱载壡那后世的记忆中也有着关于蜀王的。
天下王府,惟蜀府最富。
在后世,他还清晰记得,严世蕃这人,很是爱财,每当他的银子多出百万两之后,便会跟些亲信举办酒会,谈论天下富家的家财,搞出了个首等榜,也就类似于后世的福布斯富豪榜。
能上榜的必须是现银资产在白银五十万两以上,这只是现银。
而其中这榜首便是蜀王,就连严家,他自己父子两人怎么能贪,都心甘情愿地排在第二。
对了,第三就是黔国公云南沐氏。
也就是整个天下,最富有的三个家族,居然有两个都在西南一侧。
大明的藩王不止一个,但是为何就这个蜀王能牢牢占据榜首。
这答案,朱载壡知道。
整个大明的藩王有几十个,其中山西,湖广各十位藩王,河南有七位藩王,陕西则是四处藩王,江西,山东也各有三位藩王。
唯独这四川和广西都只有一位藩王。
有明一朝的广西就不去提了,大半的土地是荒芜的,很难发展起来。
但是四川不一样,这是个天府之国,各种物资都可以自给自足,更夸张的是,这个蜀地的田地多得惊人。
成都府十一州县的良田,那都是成都平原中的上好水田啊,蜀王府便独占了七成多,军屯两成,百姓一成不到。
而放到整个四川,单一个蜀王府更是占了差不多六成。
而整个省,百姓自耕的田地不过是两成不到,剩下的便都是军屯了。
关键是这蜀王占了这么多田地之后,还不用交税!!
百姓的那两成,就是朝廷所掌握的耕地,也是四川一省田赋的源泉。
朱载壡南下之前看过户部的架阁库里的大量资料,后来又在南京看了黄册库,虽说不精准,但是现在也足以做个参考标准。
整个蜀地,朝廷所能征收的田地,是在十三万余顷,也就是一千三百余万亩,蜀王府则是占了四千多万亩。
那沐家也是一样的,朱载壡在后世看过一本书,这名字还很清楚,《黔国公云南沐氏庄田考》,单单他一家就占了整个云南的近五成耕地。
整个南直隶,整个南直隶在永乐时期也不过八千万亩,整个浙江征收田赋正常的田地,只有两千六百万亩,作为鱼米之乡的浙江,整个省的田地拿出来,居然都比不过蜀王府!!
这是何等的荒谬!这是何等的可笑!
四川的田赋也是很重的,仅次于苏松等地,平均下来每百亩是八石麦米,这征收上来的麦米不过一百多万石。
而蜀王府呢,是这个数值的三倍多!!
整个朝廷的官方耕田,不过四亿三千万亩,一年能交上两千四百多万石的麦米。
他一个蜀王府的田赋能占了六分之一,每年这么多财富进入府中,传到现在这一任蜀王朱承爚这里,已经是第十代,十代的积累啊。
而就这样的蜀王府,居然还要朝廷出钱出粮去养着他!!
有明以来,尤其是正德之后,整个宗藩的开销,常年占了整个国家开支的近三成,仅次于占了四成的边军年例银,而内府的开销也不过一成。
就比如说这蜀王府吧,朝廷每年要给蜀王府一万石作为岁支禄米。
而后蜀王下面的子子孙孙,也需要供养,这个郡主五百石,那个县主四百石,庞大的数目下来之后,单单这些个群主,县主,朝廷就需要从成都广丰、广宁二仓额外再调拨麦米二十六万七千八百九十余石。
合在一块,每年还有二十八万石的粮食会进入蜀王这一系的口袋。
而刚刚这还只是岁禄和田赋这两块。
要知道整个四川的商业很是发达,无论是盐,还是丝绸,亦或是茶叶产业都很发达。
在太祖时期,作为宠儿典范的太祖,便将成都税课司钦赐给了蜀王府,蜀王府借此将整个四川的商税都揽在自己怀里!
这么多的财富来源,难怪捞钱小达人的严世蕃,哪怕父子齐上阵,也不能撼动蜀王府第一的宝座。
朱载壡想到这,便觉得咬牙切齿,这宗藩问题确实是个大麻烦了,就像是个蛀虫一样,吸着整个大明的血。
朱载壡这边正想着呢,一旁的高忠则是面露疑惑,他抬头看了好几眼对面的皇太子,发现皇太子的脸色一会变得很难看,一会又眉头紧皱。
这皇太子是怎么样??
怎么一听到我说到蜀王,脸上的表情便变得如此的复杂??
“唉——”
朱载壡终于拉回了飘远的思绪,重新开口了,“蜀地的百姓太苦了,蜀地有可耕之田,而无耕田之民啊,也让我大明的国力虚耗啊。”
高忠听到这话,心中便是一惊,这话说的是谁,高忠他自然清楚,但是正因为清楚,所以他才不敢去听。
而朱载壡也像是发现了自己刚刚这话,现在说出来有些不合时宜了,便转了个话题,试探性的询问了一句,“父皇知道这…这蜀王的银子很多??”
“皇爷已经知道了。”
“哦,已经知道了??”
朱载壡的眉头一挑,这话说的,既然是已经知道,那么便说明之前父皇还不知道。
“殿下,皇爷最近听骆椿说到个消息。”
高忠说到这,声音一顿,看向了对面的太子,见太子脸上有着些许疑惑,便开口解释道,“骆椿,是皇爷新提拔的,专司侦探一事,倒是跟老奴的职责也有些重合。”
骆椿??重合?
朱载壡感觉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但是他没有问,而是淡淡点头,“嗯,那继续说吧,骆椿带来了什么消息给父皇。”
“前阵子,严嵩在酒会上,跟着亲信说起首等榜的事,屈指天下富豪,并且将资产大概报了出来,说那蜀王单单现银就有着不下六百万两。”
果然!!朱载壡一听便了然了,果然是严世蕃的首等榜,没办法这人啊,张扬之后,必然有着尾巴留出来。
“皇爷听到这榜单之后,很是震怒,因为就在前阵子,这蜀王还在向皇爷上奏疏哭穷,想要些赏赐下来。”
朱载壡一听到这话,脸皮顿时抽动不已,这蜀王的为人也很是…
表面哭穷,实际又是巨富,也就欺负那些身在深宫里的皇帝,但凡皇帝的耳目多一些,发现之后,这蜀王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这不,现在想来就是一个例子。
想到这,朱载壡再次看向高忠,“所以,父皇要派你去趟蜀王府。”
“是的,殿下。”
“那你手下那些个…黑山会也要带去??”
“嘶——”
高忠一听到这话,顿时两眼睁大,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朱载壡,像是才认识朱载壡一样。
原本一直风轻云淡的高忠,这一刻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殿下,您…您是??”
“好好做事吧。”
朱载壡没有回答高忠的这个疑问,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起身缓缓走到高忠的身前,伸出手拍了拍高忠的肩膀,良久才再次说了一句,“去吧,父皇…还有孤等着你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