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日深夜。
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半空之中,因为没有乌云的遮挡,并不显得朦胧,反而是异常皎洁。
这月华照耀之下,倒显得整个海面银光闪耀,不复昏暗。
但是这一直延伸到远处地平线上的海面,此刻却并不平静。
五十余艘战船正航行在这片海域之中,各式战船在海面上下起伏间,船壳与海水相碰之间,吱呀吱呀的声响不断响起,让人听了泛起一阵阵牙酸。
更有夜风吹扯着帆布,发出呼啦之声。
这一切的声响,在朱纨听来却是上好的乐曲,远胜过江南的那些温柔小调。
身为直浙总督的朱纨此刻正领着这些战船南下,直奔走马溪海域。
身处舰队最前列的朱纨,此时正站在船舷一侧,双手撑着扶栏,注目凝神地眺望着远处。
“总制!!”
一道粗豪的声音响彻在朱纨身后,唤醒了朱纨的沉思。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头,而后抬头看了眼月光,望着月光,这位老人的眼中闪过些许的浑浊。
他不知这时间过了多久,但是海上的明月照例是十分明亮的,想来是不久的吧。
“火斌啊。”
朱纨在沉吟片刻之后,终于回过头看向了一个人高马大,长着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怎么样,现在这是到哪了?快到乌丘岛了吧。”
火斌,观海卫千户,又名火里火斌,乃是同安侯火里火真的子孙,这性子和面容都很有先祖之风。
“总制明鉴!”
粗豪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不单洪亮,更有些难听,就像是一个破铜锣在耳边使劲敲着。
“总制,快啦,咱们马上就到乌丘岛了。对了,总制,卢将军他们派快船禀报说,在南日山的山背后待命着呢,只等总制一声炮响,便会赶来。”
火斌嘴巴闭合间哈出的热气,形成水雾,融入到这不远处的夜色之中。
朱纨轻轻点头,向前边凝视着,“好,那些敌寇估计也快了。”
火斌先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而后又直接开口道,“总制!末将是个大佬粗,这末将心中有个疑惑,那些个敌寇真的会傻乎乎北上跟我们对着干吗?”
朱纨听到这话之后,轻笑了一声,而后用手指了指自己,“有老夫在,他们一定会来的。”
火斌顿时惊呼一声,“啊??”
朱纨知道火斌还是没有绕过这弯,当即便开口解释道,“老夫出现在这,便是引诱他们。”
“引诱他们?”
“对,他们这些敌寇是禁不住这个诱惑的,他们可是对老夫恨之入骨啊,一直都想杀老夫啊。”
朱纨话语间带着些许诙谐,“如今老夫不是来了吗?而且只带了五十余艘战舰,他们恨老夫入骨,有这个机会又怎么会不来呢?”
火斌的眼睛顿时一亮,“对啊,总制厉害啊,这个叫…啥??”
“诱敌深入,这个叫。”
“对,对!还是总制厉害啊,这感觉就像是猫扑耗子一样啊,不过总制啊…”
火斌这时又提出一个疑问,“为啥我们不在那海坛岛里直接搞这个…这个诱敌深入呢?”
“总制你想啊。”
火斌一边开口,一边直接在半空中指指点点,“那片海域,后有海坛岛,前有草屿岛,总制,为啥不去那,那就是个口袋地形啊,一进去,咱们就直接关门打狗了啊。”
“哈哈哈——”
朱纨先是一愣,而后长笑一声,“火千户啊,那就不是诱惑他们了,而是明摆着让他们送死了!”
“你想到了,那么你觉得对面会不会也想到了?”
火斌当即也是一愣,口中支吾道,“这,这倒是…”
朱纨不愿意打击火斌的积极性,便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海坛岛,地形确实好,有海坛山和牛头山,两山隔海相望,当真是处打埋伏的好地。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便是绝地,他们是不可能上当的。”
“所以说老夫必须要冒险。”
火斌闻言望向那面前的总制大人,看着朱纨那坚毅的面容,望着面前老人花白的胡子,这个粗豪的汉子内心有着些许波动,当即一个抱拳单膝下跪道,“总制,末将认准你了,总制你就说之后怎么干吧,末将跟着你干!”
“让卢将军他们别急,战争打响之后,不要急着出来,没有老夫的信号,就不能冒出来。”
朱纨面露欣慰,“老夫要让他们从后面包饺饵!!”
卢镗手底下那支舰队,不单有四十艘蜈蚣船,更有五十条火船,是整个中军最强的力量。
火斌听到这话,顿时又有些迷糊了,他冲锋陷阵是把好汉子,治军也是把好手,但是弯弯绕绕就不在行了,“诶,总制,我们之前在老营不是说,要让那铜山西门澳水寨和那玄钟澳水寨去包抄那些海寇的后路吗?”
“是啊,老夫是这样说的呀,但是老夫并不这样做啊。”
朱纨也是久经战阵之人,自然是懂得虚虚实实的变化,这两处水寨的水兵,朱纨也并不信任,而且这消息必然已经泄露了,所以还不如将他们也作为疑兵之用,牵制一部分海寇的兵力。
“可是总制,那我们就危险了啊,我们这中军在分兵之后。”
火斌的面色有些着急,“除了末将带的八百观海卫的士卒,以及水寨中的福船,哨船二十艘,就剩下那李把总的浯屿水兵了,战船三十条。”
“这合在一块,也不过五十艘,可战的水兵不过一千五百人啊。”
当然,火斌没有将船上的船工杂役这些算上去,算上去总人数倒是能突破四千。
“噢?”
朱纨的眉头一挑,望向火斌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探究,“你怕了??”
“啥!”
火斌一听到这话,当即站起身,梗着脖子高喊道,“老子…末将就没怕过,末将那是火海进,火海去,就没有怕这么一说。”
“末将是担心总制的安危,总制您要是有个三长二短,那末将就…”
“火千户,你这话就错了!”
朱纨摇头否定了火斌的话,“老夫的安危算什么,这战场之上,生死本就该置之度外。”
“那倒也是!!”
火斌听到这话之后,居然还深感认同,“对了,总制,末将跟你说个趣事儿。”
“噢?什么趣事?”
“末将的船啊,在过那海坛岛的时候,设网打鱼的时候,居然还捞起了一段沉香!!”
火斌说到这,嘿嘿一笑,“那玩意很奇怪,长得就像人头一样,而且啊,晚上末将睡觉的时候,梦见这沉香居然跟末将的脑袋调换了,总制,你说这奇怪不??”
朱纨听到这话,顿时眉头一蹙,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面色一沉,借助月光和船上的火把,又看到那火斌嘿嘿直笑的样子,心中的不安被放大,但是又在瞬间被压下,他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再次拍了拍火斌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