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绞开一线朦胧的光,如萤火般幽幽照亮脚下的路。
江边突然传来争闹声,宋毓在一棵树下停住步履,扭头往码头方向眺望……
凌厉的目光拨开庸庸碌碌的搬货工,最后被渔船上的灯火吸引去:
船工扛着大网往岸边拖,俟守在码头边的女男们前仆后继,挨挨挤挤,宋毓目光搜寻了好一会儿,才在人群边沿瞧见了那道有些瘦削的身影……
她挤在人堆里,像挤在混乱的羊群中,抱着一个木桶,身体被推搡得左右趔趄,她两只胳膊猛地一抬,报仇般把身周的人撞开,将木桶艰难递给前面的人。
这样女女男男混撞的环境,再环视一遍码头四处都是的男工……
宋毓眉峰深深蹙成一个结,转身融入茫茫的夜色里。
江岸边。
没料想抢江鲜竟然这样激烈,阴凉的夜里,顾宝如背脊都渗出了薄薄的汗意。
章婆累得喘气,忿忿瞪着不远处的夫男们,咬牙切齿:
“阴险孬货,想抢我们的鱼虾,呸!”
顾宝如忙拍了拍她背脊,弯腰和章婆把木桶搬上独轮车。
抢过一次江鲜,宝如才明白章婆为什么会特意提醒她小心那些夫男,因为那些男人实在太阴险了!
渔船抵岸时无动于衷,等女人们把大的鱼虾捞进桶里了,才一哄而上制造混乱,在乱中趁机捞抢她们挑好的江鲜。
处理鱼虾是按箩筐算的,因此个头大的江鲜,宰杀起来自然比小的省力,男人们偷歼耍滑,就爱抢她们手里的;
棚子里做活的女人们都身经百战,早就有一套协作的办法,男人们想抢货没那么简单……
只是,每次都乱哄哄的,大有挤得头破血流之势。
虽然大部分江鲜都能守住,但仍有少部分被抢去了。
因此女人们总是气得咬牙,只是时间紧迫,要赶在天明前交货,才不得不把气往肚子里咽。
江边沙子多,车轮陷在沙路里,压出两条长长的褶子,众人用力推着车,到了棚子里有条不紊开始卸货、分工……
算上顾宝如,女工共有二十二名,第一趟会分派十一人护送独轮车回棚子,剩下十一人留守岸边看护;
宝如头次正式上工,不用轮值,能跟第一趟车。
抵达棚子,留下六人在棚内先干活儿,其余人则返回江边继续运送·江鲜。
芳姑把棚子里的活计打点得井井有条,每个人先按能力分了两盆桶鱼虾,众人都分过后,剩余的就堆在中央,算作公用的,谁先处理完分遣的,就能领一桶公用的,公用的可以自选鱼或虾。
顾宝如还是邻着章婆坐,只是今夜她面前有了属于自己的活计,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用白忙活了。
宝如坐在矮凳上,正前方也有一张矮凳,凳上放着快寸余厚的砧板。
芳姑配给宝如一把菜刀,宝如正了正姿势,左手从盆里捞起鱼,右手持刀,鱼按在砧板上,手起刀落狠拍一下鱼头!
上一瞬还在挣扎的活鱼立马被拍晕。
顾宝如“咻咻”地先刮鳞,后剖腹,鱼鳃轻撬,三指一撮一抠,就拽出鱼肠等物,伴着猩红鱼血扔在畚箕里。
宰鱼比挑虾线要利索,只是菜刀份量也略沉,一直不停歇地宰鱼刮鳞;
等攒满一箩筐鱼,顾宝如右边胳膊也酸得几乎抬不起来了。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举起腥湿的左手。
芳姑见了,从竹椅上起身,走过来,翻了翻宝如的鱼筐,捡了好几条鱼检查过了,才从褡裢里拿出一支短竹筹,塞到宝如腰带缝隙里:
“不错,鱼内脏挖得干净,鱼胆也没破。”
宝如垂眸瞥了一眼腰间的竹筹,目光里闪过激动:
钱!
足足五文钱啊!
她赚到了五文钱!!!
江涛在不远处“哗哗”拍打,棚子里灯火暖黄,女人们不时低声说高声笑,驱解乏味枯燥的活计。
初来乍到,顾宝如怕完不成分派给自己的任务,只实在乏累时,抬头甩甩胳膊扭扭脖子,其余时间大部分都在埋头干活儿……
宰完了鱼,再挑虾线时,右臂累得微微发颤,顾宝如不得不把两只脚都垫高,只用脚尖触地,右手手肘抵在右膝上,斜着半个身体去挑虾线。
宰鱼考验臂力,挑虾线就要考验眼力和耐心了。
光线昏暗的环境,不少人都得举着虾姑挑线;
宝如维持着歪扭身体的姿势,久了,脖子就像木头似的,僵硬得很。
虽是手板眼见的功夫,却绝不是一份轻松的活计!
一直不停歇忙到天色微眀,顾宝如才堪堪把活儿赶完。
她刚上手,速度还是没其余人快,虾子没能攒满一箩,最后还是芳姑帮了她,让她和另一个女人合攒一箩,协商着分钱。
太阳像个火球,从远处水面上跳出地平线。
江水被染红,天色大亮,几辆骡车来到棚子外面,将一箩筐一箩筐的鱼虾载走。
棚子里的众人纷纷停歇下来,缓慢起身,舒展四肢。
在矮凳上僵坐了半天,顾宝如站起身时,感觉大脑都使唤不动自己的四肢关节了——
腰是僵硬的,她佝偻了小半会儿,身体才能慢慢挺直;
干活时双膝一直都是蜷曲着,周围都是盆桶,没办法伸直腿,起身时,膝盖都隐隐有些发热,像被钝刀子割过似的……
缓过了劲儿,宝如反手捶了捶后腰。
身旁的章婆猛地趔趄了下,宝如眼疾手快,挽住她胳膊,她这才没有一头摔到面前的空桶里去。
章婆心有余悸,抬起干枯的手掌抚了抚胸口:
“上年纪了,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等棚子里的女人们都舒展完身体,又麻利地拾掇打扫完,芳姑屈指敲敲椅子扶手:
“都过来领工钱吧。”
话落,众人瞬间朝她围拢去。
旋即,又自觉有序地一个挨着一个排成了长长一列。
篷布拆了,阳光暖烘烘晒在众人头顶。
站在队伍中央,顾宝如紧紧捏着手中两支竹筹,指骨都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垫着左脚,翘首以盼。
终于轮到自己,她赶忙把手中的竹筹递给芳姑,芳姑接过,眼睛一扫:
一支短鱼筹五文钱,一支长虾筹八文钱。
都不用低头细数,芳姑右手探进随身挂着的褡裢里,摸了片息,抓出一小把铜板,“叮铃”放在宝如掌心里。
顾宝如一数,正好十三文钱!
双掌捧着挣来的铜板,她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心脏几欲从嗓子眼跳出去了……
赶紧跟并攒虾箩的女人分了钱,顾宝如便攥着属于自己的十文钱离开。
回家路上,她激动得直傻乐,嘴都合不拢。
左手攥着铜板,右手抱着被单,宝如掌心都潮汗了。
双眸澄澈明亮,溢满了笑意,每走一步,她都在心里提醒自己要走得四平八稳,就怕突然摔一跤,手里的铜板散落了……
这回,她真真是体验到什么叫“捧在手心怕掉,含在嘴里怕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