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骤的脚步声,夹杂着凶狠的斥骂:“一个个手脚都麻利点儿!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
“你这不长眼的东西,小心些!都是比你性命还贵重的东西,磕了碰了算谁的?!”
明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卿令仪也循声望去。
只见一列宫人鱼贯而入,拿着各式礼盒、托盘,在领头宫女的指挥下整齐地堆放到地上。
后边进来的女子乌发雪肤,凤眼狭长,眼尾向上挑出几分媚气与骄矜,身着天水碧珠绣金缕裙,发如堆鸦,鬓间珠钗浮翠流丹。
卿令仪无声,不自觉地摩挲了下右手手腕。
知道今日入宫一定会见到她,却没想到这么快。
这位便是华阳公主,众星捧月的人间富贵花,当今皇后所出,身份极为贵重。
本朝仅她这么一个公主,皇帝对她也是十分溺爱。
平日的吃穿用度自是不必多说,今天她戴着的那支银点翠石竹花纹簪,便抵得上绥都繁华地界的一座大院子。
华阳入殿,径直看向了卿令仪。
二人对上一眼。
华阳讽刺勾唇,正要说什么。
明妃却笑容雅致道:“我是小生辰罢了,怎么劳烦公主亲自前来,如此兴师动众?”
华阳只好把注意力从卿令仪的身上转开。
来这儿,她可是背着任务的。
华阳仰起脸,道:“母妃说了,她与明妃娘娘共同侍奉父皇多年,早已将娘娘当妹妹看待。娘娘的生辰,不论大小,母妃都十分重视。只是如今母妃执掌宫中事宜,实在走不开,这才叫我代劳,送礼过来。”
最后一句,尤为要紧:“都是薄礼,还望明妃娘娘笑纳。”
卿令仪都惊了,这还叫薄礼?
光是她这一眼扫到的,吉祥尊胜佛、岁寒三友白玉花插、绿玉如意,那就是个顶个的贵重了,别说还有其他更大的箱子。
皇后此举,真是在说,她家泼天富贵,对于他们而言,这些只是指头缝里漏出来的一丢丢。
说是“送”,倒更像“赏”。
明妃不动声色,仍是笑盈盈的:“皇后娘娘费心了。我原是打算一切就简,陛下却道寿宴难得,还是该操办一番,热闹热闹。如此,反倒劳烦了皇后,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卿令仪听着,不由对明妃高看一眼。
真是见过大世面的。
明妃又叫来身旁宫女:“去,将兄长从岭南加急送来的荔枝另盛一盘,给公主带回去。”
华阳自要婉拒,明妃却先道:“岭南不比绥都繁华,好处却是果品极多,近来正值荔枝果期,我兄长差人给我送了些来,昨日晚上才进宫门。还望公主不要嫌弃,带回去,以表我对皇后娘娘的谢意。”
明妃的兄长,正是岭南节度使。
岭南虽地处偏远,却极得皇帝重视。
去年突夷来犯,岭南五府岌岌可危。
多亏了明节度使一力顽抗,撑到了成炀所率援兵赶到,这才守住了西南边陲。
明妃提这个,意思很明显。
富贵又如何,明家却是有实权与君恩的。
卿令仪听着,心中感慨。
这么些年过去,明妃和皇后还是明争暗斗得厉害。
她们唇枪舌战的时候,成铮暗戳戳地靠过来,好奇地问:“你与华阳公主有仇?”
卿令仪淡定极了,“没有啊。”
成铮不信:“没仇,她怎么那个眼神?”
卿令仪神情平静,“你也知道,我十岁开始就生活在永兴县公府。陛下很敬重左县公的才学,特意把华阳公主送到县公府,学了有三年。所以我和她算是同窗。”
她余光瞥见红袖,话语略微一顿,道:“说仇不仇的,实在没有,那样的眼神本就是我们同窗之间特殊的相处之道。”
一旁的成钧听得发笑。
分明就是有仇,还特殊的相处之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套说辞,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原来如此啊!”成铮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
成钧默默地收回刚才的话。
华阳没有拒绝得了这盘荔枝,心中实在不痛快,又见那边卿令仪和人说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哟,我当这是谁呢。”
华阳扯起红唇,笑得不怀好意,“卿令仪,这才多久没见,听说你高嫁了啊。——哦,现在是不是得喊你成夫人?”
这是明晃晃的嘲讽,她等着卿令仪的回击。
但是没有。
卿令仪反而垂下了眼睛:“公主说得是。”
华阳没想到她嫁了人后竟懦弱到这步田地,轻蔑地哼笑了一声。
“念在同窗一场,”华阳道,“送个东西给你。”
她的贴身宫女白露捧着一册书,快步上前。
卿令仪目光转过去,看见封面“水殿新话”几个字,面色瞬间变了。
她又忍不住摸上右手的手腕。
腕部内侧有一块疤痕,很小,不仔细看不出来。
是她十一岁时和华阳打架,被她用指甲抓破留下的。
“众所周知,如今绥都最负盛名的话本先生叫半遮面,只要是她的话本,不过一日便能兜售一空。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水殿记》?这一本是对它的特别增补。”华阳说着,脸上得意的笑容又扩大了一些。
卿令仪恨恨咬牙。
当年她们两个打架,就是为了“半遮面”,和那本《水殿记》。
因为这所谓的半遮面,正是华阳。
她写的书在绥都流传甚广,颇有些影响,譬如女子自称“奴家”,便是看过华阳话本的缘故。
可是《水殿记》很特别。
华阳在里面写了一个名叫燕轻的女子,貌似无盐,不知羞耻,与多名男子有染,常常招至水殿彻夜荒淫,甚至未婚先孕,诞下一女,后全族以不守妇道,将她沉塘而死。
当时卿令仪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女主人公的原型是她的娘亲卿言。
她气得不轻,当场撕了那本书,和华阳扭打在一起。
那次之后,她们二人势同水火,即便不再打架,见了面也总要相互呛两句。
今日卿令仪不呛她,是因为她嫁给了成炀,不想给他添麻烦。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华阳居然又写了那本书。
“成夫人,还不快快收下?这可是公主一番美意。”
白露嬉笑着催促:“回去之后,可要仔细拜读,千万别学了那燕轻,伤风败俗,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