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桉应当是有三个妹妹。
三位妹妹的小字,都是他题的。
兰桉是荆州名门、兰氏嫡长子。他的父亲兰阙,建学堂,修粥铺,振医师,济战场....是举国闻名的名士。
兰桉一直以父亲为榜样,严于律己。
他开智极早。
他小时喜欢读书,什么书都喜欢,父亲喜欢考他文史,他也从未让父亲失望过。
五岁那年,父亲资助的医师——白启伯父,来替母亲和许姨娘诊脉之后告诉他,他会有两个妹妹。
许姨娘是兰桉母亲的陪嫁丫鬟,虽然已经嫁给了府中的马夫,但是她和母亲感情很好,一直陪在母亲身边。又同时有了身孕,而且,白启伯父说了,都是妹妹。
兰桉很高兴。
他和父亲母亲说,他想等到二位妹妹出世,他来取名字。
在他六岁的时候,母亲和许姨娘真的给他生了两个妹妹。
还是在同一天。
只是母亲是早上生产,迎着朝曦,他听见了孩童的啼哭声。他去房中就看见了那个小娃娃,红红的,哭声嘹亮。
母亲问他想好名字了吗。他想了想,名字取一个曦字,小字就叫,朝朝。兰桉说妹妹是朝曦降生,肯定是有福之人。
父亲母亲很高兴。
不久许姨娘也突然肚痛,接生医婆手都没有洗干净,就接着给许姨娘接生。
可是许姨娘从早上生到夜里,一直未见孩子出来。
医婆说她并未足月,是早产,孩子不好生。
也是奇怪,早上还是艳阳高照的,傍晚时分就开始下雪。十月中旬,雪下得很大。
一直到子夜,雪停了,许姨娘房中终于传出一阵孩童的啼哭声,声音极小,哭了两声就没了声响。
父亲忙唤人请来了白启伯父,兰桉跟着到了里间,他看见了那个小人儿。
她看起来好小,身上也没有那么红,她没在哭。
兰桉很好奇,他看见白启伯父皱起了眉头,说孩子早产,还有心疾,不好养活。
许姨娘开始哭。
可是兰桉不相信,这个小人儿刚才还冲自己笑呢,怎么可能不好养活。他去求母亲,母亲就把那个小人儿一起抱到了自己房里,和朝朝一起养着。
兰桉看见院中有一指厚的积雪,此时已经夜半。可圆月照着积雪上面,亮如白昼,且月色皎洁。
便给她题个小字,皎皎吧。兰桉又想到白日里雪落得那么汹涌波澜,就唤她澜雪好了。
兰桉读书很厉害,十岁时就是举国闻名的神童。父亲还在城中建了学堂。课余他会去教一直家庭贫苦上不起私塾的孩子读书写字。
他还记得他的皇帝姑丈,特意送了牌匾来,挂在他们府中。
他还喜欢和父亲一起出去施粥。
最近连日打仗,靠近北国的鄞州城里,有很多战士遗孤,他们没有地方去,都流落到了荆州来。
父亲就在街头巷尾支起来两个大摊子。
他下了学堂,就到了街头找到父亲。
那日也是。他路上买了一些妹妹们喜欢吃的糕点,准备施完粥随父亲一起回家。
他去时发现沈括伯父也在。沈括是鄞州将领,父亲经常给他支援军饷,他与父亲也是关系甚好。他此刻是来感谢父亲,顺便带走一些流落到荆州来的手下将士的遗孤。
兰桉陪他们一起。看见有个小姑娘,和他府中的两个妹妹一般大。
她一直望着兰桉手中的糕点。兰桉便把糕点给了她。她拿在手里并没有吃,而是朝巷尾走去。
兰桉瞧见,就跟着过去,想看看她是给谁。
他看见有人冲着小姑娘围过来,开始抢她手中的糕点。有个虚弱的妇人在护她,可被那些人推攘倒地,踩了几脚。
兰桉上去阻拦时,那个妇人已经气绝了。那个小姑娘一直哭着喊娘亲。
兰桉带她回了家。
相处了一段时间,兰桉发现她会些武功。沈括刚好无后,就带她回去养在了膝下,取名沈御卿。是希望她,巾帼不让须眉。
小姑娘跟着沈括走时,已经和另外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成为了好朋友。兰桉还给她取了个小字,叫冉冉。只有他们私下会唤。
兰桉后来求了父母许久,终于在十二岁那年入了军营,在沈括手下。
鄞州和荆州相邻,兰桉时常带着冉冉回荆州。
他带她们骑马。皎皎体弱不会,他便抱着她放到身前,其他两位小姑娘厉害,各骑一匹小马驹。
他教她们射箭,教她们剑法,冉冉和朝朝学的很快。
可是皎皎没有力气。虽然父亲已经把血玉给她吃了,白启伯父说需要一年才可以痊愈,兰桉便教她读书写字。
后来兰桉再大些,十四岁就开始上战场。他不常回去了。
十六岁生辰时,他回家看见白启伯父身边带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不爱说话,好像只喜欢皎皎。
白启伯父说是他收的关门弟子,叫阿瑄。
再后来他成为了宣帝亲封的少年将军。
还被叫到祁州军营指导过都城之中的皇子和世子们。
最后到了神医谷。
那日的场景他一直记得,那夜的景象他却不太愿意去想。
兰桉记得还是如往常一样,他听见号角声,飞身上马时,沈括伯父叫他,告诉他家里出了事情,让他先回家一趟,但战事吃紧,他还是上了战场。
因为心神不宁,场上他被敌军将领刺了一剑,兰桉还是尽力反杀了对方。
从城外战场回来之后,他直接策马赶往荆州,两城相邻,兰桉是夜间返回。
他只带着自己的长缨枪,驱使自己的战马,只身回了荆州。
他记得有人拦路,然后自己不敌,从悬崖上掉落。
兰桉半醒之间觉得双腿很疼,好像是断了。
崖底有个寒池,早春了都没化冰。他刚好落在那冰面上,双腿砸进了池中,身子还在池面上,他动弹不得。
崖底好冷,兰桉也不太记得当时在想什么,也许是父亲,也许是母亲,也许是妹妹...
他恍惚之间,看见了父亲母亲,还有许姨娘和宋伯,还有朝朝,还有家里其他的人,他们都在给他招手,他们在招手叫他,叫他回去……兰桉往他们的方向跑过去,可是他们一直让他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
他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叫他行知哥哥,是皎皎的声音。
他醒了过来。
是在神医谷里。
白启伯父带着他和皎皎还有门下弟子,到了一个避世的谷底。
他双腿断了,皎皎说,家里人都死了。他已经在这里躺了两年。
朝中早已结案。
再后来,他教皎皎读书写字,教阿瑄习武防身。
又暗中查明了一切。
他很不解,他想报仇。
可他连出门都需要人推他一把,而且他的腿疾,只有谷中的瀑布水可以抑制。
他不知如何时,
皎皎告诉他,她去。
皎皎已经十七岁。
兰桉想起小时,他看着差点救不活的她,他说以后他来养。
许姨娘问他为什么,兰桉想了想,他已经有个妹妹,那就当娘子养。
他认真的告诉许姨娘:因为等她长大,我就娶她,那我自然要养她。
兰桉有些自责,他没有养好皎皎。
皎皎的身体还是很虚弱。每三个月一次的心疾,总是折磨她。
兰桉是不同意的。
可皎皎却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告诉他:兰家血玉之恩,应当结草衔环相报。
兰桉便送走了她。
兰桉送走她时,她是十七岁,后来只在她十九岁时,回来一次。
兰桉瞧着她,好像瘦了,阿瑄也瘦了。她们两个女子在外面,肯定非常艰难吧,可他还是要送走她们。
他一直在神医谷等着,等皎皎回来。皎皎该过二十岁生日了。
兰桉等到的,是赵琛的信,皎皎要去蛮族和亲。
赵琛信中说了皎皎的计划,兰桉就去了蛮族。
路上好远,他带了很多止痛药。
兰桉终于按照她的计划完成了。
他到了蛮族找到了木拙。木拙说兰桉骗他。可其实兰桉并未骗他。
他和他确实一损俱损。兰桉离开神医谷就会腿疾复发,加速死亡。
兰桉想着,他会死在皎皎之前吧。
兰桉见过赵瑀之后,他其实是想去都城看看她的。
可是腿疾发作没有定时,她已经劳心伤神的,兰桉想着还是不去了吧。
回到神医谷之后,他就时睡时醒。他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
后来阿瑄回来了。阿瑄真的很厉害,她回来日以继夜的给他做了药出来。
兰桉问她皎皎怎么样了?
阿瑄说她很好。
等赵琛登位,她就回来。
兰桉便告诉阿瑄,他等着她们回来。
阿瑄的药很管用,他慢慢的越来越清醒了。
醒着的时间开始多过睡着的。
可兰桉知道,他出了谷,药只能延缓疼痛。
他想着延缓也好,至少能再见到皎皎回来。
他又等了许久,等到了阿瑄和皎皎都身亡的消息。
兰桉只是叹了口气。
最后弥留之际时,
他觉得已经很好了,像是偷来的十二年,和皎皎的十二年。
他本该十六岁时,死在悬崖底的。
是阿瑄和白启伯父救了他。
阿瑄是白启伯父的关门弟子,她制得药,怎么可能没有用。他没吃而已。
兰桉死时并未而立。
时年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