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的腿?”赵琛试探性问道。
“当年从崖上摔下,被白启伯父和阿瑄姑娘所救,虽是侥幸捡回一条命,但这双腿却是废了。”
面前的人回他话。兰桉说起话来,语调平常,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
“可有的治?”
“没有法子。”
兰桉把腿上的小被轻轻往上拉了拉,“我在这谷中养了九年,伯父一直想治好我,可到最后,还是我这腿不争气”
他轻叹一口,“到终了,还是未能如愿。”
赵琛回身端坐下来,“皎皎,是你让她去找我的?”
“皎皎身体孱弱,是我拖累了她。”
男人声音都是愧疚,“本该,是由我去都城的。”
赵琛面上纨绔,眼神却是深不见底,让人琢磨不透。
他看着这个光风霁月的男人,他小的时候见过兰桉,是在军营里。
还是赵琛受皇命去历练时,当时兰桉已经是少年将军。他会御马,上阵,杀敌,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肆意热血,每一件,都是军营里像赵琛这般大的孩子,不敢想象却又极为向往的。
他还记得兰桉策马给他们这些孩子演习。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小将军,真真的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当真是意气风发,
让他知道了什么是“自古功名属少年”!
可如今,他却走不出这竹屋。
赵琛看着面前羸弱的男人,兰桉脸上的少年气息已然蜕变,他现在变得成熟内敛,不再如当年那般肆意张扬了。
赵琛看着他,没由来的有股哀伤。
许是看出来他有些动容,座椅上的男子冲他温和的笑了笑,
“毅王殿下不必忧虑。”
赵琛听他反倒还劝解自己,也不再感伤。
“嗯,说说皎皎吧。为何让她带我来这里?”赵琛变换语气,像是质问似的,他还活着,为何让她一人去。
“皎皎应该和您说过。您的志愿,她会帮您。”
说话间,男人给对面的赵琛斟了小满杯茶,举起端送,“我,亦是帮您。”
赵琛眼神从男人脸上移到端茶的手上,果然是他养的,她和他连端茶手势都如此相像。
他想着宋澜雪执茶杯的手,也是如此。她从不像其他女子那样翘指连连。她是右手端杯身,左手托住杯底,修长的手指从来都是整齐并拢。
他接过兰桉递给他的茶水,尝了一口,是药茶,阿瑄经常给她调配的。
“她确实说过。”
他放下茶杯,盯着眼前的男人,
“你到底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赵琛身体微微向前更加靠近那人,
“还是说,这些都是你或者你们商量好的?”
兰桉抬头直视问话之人,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是我们查明了的。也是我,和皎皎,共同要做的事情。”
赵琛听着他一字一句,无比确定。他反而不似刚才那般严肃了。赵琛脸上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原本就俊美的脸更添上几分飘逸,而开口的话却是冷冰冰的,
“你们要扳倒的是天子,是国君,是这庆国,最顶端的掌权者,”
赵琛慢慢直起身子,脸色骤冷,
“更是我的父亲。”
“可您还是来了。”
“可是殿下,您知道了我们要做的事情,依旧跟着皎皎来了,不是吗?”
兰桉看向说话之人,他嘴角扬起淡淡的幅度,说话柔和不卑,和她简直一模一样。
兰桉与赵琛自晚饭后就到了内厅,说是要好好商谈兰贵妃的病症。
阿瑄去了药室,给赵珩取医治心疾的赤地丹参。阁楼里便只剩下宋澜雪和赵珩。
阁楼外就是那条瀑布,水流大,水声却很小,他们谈话并不受干扰,且水汽微凉,阁楼里也凉爽异常,他们二人又都有心疾,是以阿瑄走之前给他们一人一件披风挡风。
小炉上的水声鼎沸,宋澜雪取下小炉上的小水壶,泡了一壶清茶。
“殿下尝尝,是取这身后的瀑布水煮的。”女子素手捻起精致小杯,水杯墨绿,女子的手极白,和这杯子对应,两者都被衬托到了极端。
赵珩盯着眼前漏出来的一节白皙纤细的手腕,又将目光移到秀气的手指上,看见了那个疤痕,
“姑娘的手还没好全。”
男人接过杯子,状做无意的问到,
宋澜雪闻言低头看了看,当时下手有点重,指甲断了大半,现在已经长了一半了,还差一点。
“阿瑄的药日日涂抹。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也快好了,若没有阿瑄,只怕还会更差呢。”
“莫要留疤才好。”赵珩咽下一口清茶,混着茶汽,说出心中的忧虑。
“自然不会,阿瑄最擅长这个。”
宋澜雪眉眼添上些许笑意。
“殿下一直未曾开口问我”对面的女子喝口茶,眉眼弯弯地看着赵珩。
男人见此竟有了一瞬的失神,但片刻就拉回神志,看着女子清丽的眼,
“宋姑娘带我来此处,肯定不仅仅是叙旧吧。”
“自然不是。”宋澜雪收回眼神,给自己添了茶,见他茶杯半空,又给他添了一点。
“我现在只需要殿下带我确定一番。”
“看来,你比上次更加确定了。”
“是。”
“你怀疑是谢远做了这一切?”
赵珩还是有些怀疑。
“没错。”
“所以你现在只是要验证一下?你的猜测?”
“没错。”宋澜雪再次确定。
“那东西在黄陵,有机关还有暗卫,不到特定时机,怕是看不得。”
“澜雪明白,所以到时需殿下费心。”
“可就算你看见了,若不是谢远,或者你的猜测全然不对呢?”
对面的男人似乎真的在为她考虑,“如若如此,你又该当如何?”
“如若当真被殿下言中,”宋澜雪也认真的看着他,“当年灭我兰氏的不是谢远,而是其他人,那自当是,该如何便如何。”
“杀那人报仇?”
“三百多条人命”宋澜雪漠然回他。
赵珩第一次见她有些失态,她往常都是笑吟吟的,此刻她口中的话语,却好似从她口齿之间一个一个的被挤出来一样,“杀他,太过便宜他了。”
宋澜雪抬眸看着面前的男人,忽然微微前倾身体,眼珠流转,盯着对方的眼睛,
“把他拉到泥潭,从高位跌落深渊,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最珍惜的东西被摔碎,最疼爱的孩子被凌迟,叫他有口难言,这样,才好。”
她说完缓缓回身端坐,笑意吟吟,又换回一张清丽无双的容貌,全然不似刚才那个煞气满身的人。
赵珩眼见着她的神态变化,又听见她的话,眼眸晦涩,眉眼半眯,想看明白眼前女子的心一般,盯着她好久。
他好像看不透她,又好像看透了她,她与他有些相似,又好似全然不同...赵珩心里慢慢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宋澜雪自是不知道眼前人的心思,只是说到那仇人,她透过这人,看见的正是那个人。
夜深星稀,兰桉在小溪水榭里坐着。
宋澜雪来时,就看见一个孤冷的身影,看起来那么寂寥,冷清。
她心里一阵疼,他本该是少年将相,本该驰骋沙场,本该恣意张扬,就是不应该一个人在这幽深山谷里,寂寥度日。
宋澜雪走过去,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了男人的肩上。
“兄长,我回来晚了。”女子伸手,替他紧了紧系带,不小心触碰到那人的手,他的手冰凉,她的手亦是如此。
“血玉现在不起作用了吗?手怎么这般凉?”兰桉有些紧张,反手握住她的手,又安心下来,还好,她手心是热的。
“应是谷中太冷,我在外待了两年,猛的回来不太适应吧。”
宋澜雪轻拍拍他的手,“兄长腿可好些?”
“在这谷中,日日用这刺骨的瀑布水浸泡,可缓解疼痛,你不必太过担心我。”
男人温柔的眸子蕴满心疼的看着她,
“在都城一切可好?心疾发作还是频繁吗?”
“不频繁,有阿瑄陪着我,兄长放心。”
男人看着她反过来安慰自己,心中的担忧和不忍又弥漫上来。
该是他出世入都城,该是他游走权贵皇族之间,该是他来担任这殚精竭虑,耗费心神的事情,
可现在,都要苦了她。
当年白伯父和阿瑄是特意去寻的他,在崖底找了几天几夜,幸好他们时常下凶险之地采药,对路途还算熟悉,这才找到将死的兰桉。
因为太高,又受到偷袭,他当时命悬一线。
兰桉当时是怎么从鬼门关走回来的呢?他总是想,应该是因为她吧。
当年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刚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又见到自己那番模样。听阿瑄讲,她日日趴在他耳边,知道他听不见,还是一遍遍的叫他“兰桉哥哥”,
她一遍又一遍的叫他,她说,“兰桉哥哥,老爷夫人,爹爹娘亲,还有朝朝他们都不在了,哥哥也要随他们去吗?”
她说,“能不能不要走啊,若你们都走了,那这个世上,皎皎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日日期盼,日日落空...还好,最后他听见了她的呼喊,他又活了过来...
他侧目见宋澜雪在向前远眺,夜风吹起她翻飞的裙角,她今年该有十九岁了,
没有当年的那件事情,她的心疾也该痊愈,她此刻应该是受尽自己呵护的......
“兄长,你可与三殿下坦白了?”
宋澜雪的话打断了男人的思量。
“嗯,已经告知于他。”
“我用血玉稳住太子,将谢候爷推到他的眼前来,一步一步的,也快走到头了。”宋澜雪道。
“冉冉的事情太子早晚会查出来,你小心行事。”
“嗯,冉冉托我向兄长问好。她很自责,没有机会来看您。”
“她如今已是鄞州将领,是颇负盛名的少年将军,如今成长到这一步,都是她自己的功劳。”
男人似乎略叹了口气,“一个女子,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纵使有沈括这个父亲,纵使她天赋异禀,也是不容易的。”
“冉冉能有如今,她一直念的是兄长在夜水镇的举手之恩。”
“听说你带他们二人去了夜水镇?”
“是。带他们见一见都城外的世态。”
“是念着冉冉的母亲?”
“不止是。冉冉母亲为了那点碎银拼死救下了冉冉,我不想再有这样的事情了,”宋澜雪缓缓的说到,“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冉冉这般,遇到兄长。”
她闭上眼睛,想着那个老人和小孩,不知道还活着吗?
“他们二位,无论最后是谁,在此之前让其见一见民众之苦,总归是有益的。”
她回头看着他,
“这世上掌权之人,就该为生民谋利,这是兄长教我的啊。”
宋澜雪语调微转,坚定又带着点疑惑。
是啊,自己当年就是为了让这世间少些苦难才选择入伍参军。如今他的皎皎,受他教诲长大的小姑娘,亦是和他志远相通,他该是欣慰的,兰桉瞧着面前的女子,心底满是自豪与温柔。
“只是如今我要顶着朝朝的名讳,做一些所谓离经叛道的事情,平白的给她蒙上污尘...”
宋澜雪想到那个温暖的小姑娘,开始无限的感伤。
“朝朝会明白的,我是她哥哥,我知道她的心意。”
男人伸手抚平她略颦起的眉,“放心去做吧,皎皎,怎样都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