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指针重合在一起指向数字12,钟摆荡出深沉的回音,仿似谁人在深林中的吟唱,一层一层荡得壁炉中的火焰摇晃又摇晃。
少年撩起右臂上的布料。紫黑色干瘪萎缩的肌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被修塑成原来的模样,皮肤光滑如新,全然看不出刚刚的恐怖的模样。
现在的他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舒爽,这种感觉有些难以形容,如果硬要说的话,就像是在严寒的天气里终于脱下被水浸透的沉重阴湿的棉袄,并在燃烧正旺的篝火旁身体渐渐回暖。
是福亦是祸。
也许未来的某一日,少年回过头,望着万千红尘,只是心漠神淡。从何而来?为何到此?早已遗忘了自己最初的样子。
少年低着头将衣袖重新轻轻放下,模样像是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流浪者的目光被衣衫阻挡却依然没有移开。刚刚眼前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脑中反复放映,恐怖的伤势反复将他鞭笞;伤势转息之间恢复无痕也在不断提醒着他一个事实——他是真的留不住自己面前这个心上人了。
一子落错,满盘皆落索。
奈君何兮,掩哀兮太息;悲极叹兮,劳心兮忡忡。
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流浪者回过神,眼里的少年微微歪着头,嘴角噙着微笑,见他看过去,眼睛亮了一下,像个得到大人的关注后高兴得无以复加的小孩子。
幼稚又可爱。
“如此渴求的我的关注,是有什么有求于我吗?不如就此说出来,说不定我高兴时就顺手帮你实现了呢。”
他会尽全力满足你的一切愿望,只要你开口。
“刚刚我说的,你还没回答我呢。”
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
少年等了一会儿,看着流浪者有些空白的表情略微有些不满,“我想回沉玉谷看看了……哪怕一天也好。”
“陪我回去看看吧。”少年期待着流浪者的回答。
流浪者看着少年的脸,隐约间仿似察觉到什么,嘴唇几度开开合合,直到最后却只有说出一个字的力气,“好。”
少年手托着下巴,手指点了点侧脸,听到答案后嘿嘿一笑:“我们不要想天理,不要想至冬,也把博士那个家伙忘掉!只有我们彼此好不好?就当是紧张之余给我们自己放个假好不好?”
驾云龙兮南游,抛诸烦兮缱绻。
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亦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说:“……好。”
在听到他的回答之后,少年便欢快地走到紧闭的门前,转动把手,将门徐徐在他面前打开。
门外的景象不是极北之地的风与雪,而是温柔相依的水与山。
须臾缩千里,转息换日月。
流浪者不知道少年是怎么做到的。
而面对他的疑问,少年只是含混耍宝,只道沉玉秘法,不与人道。
少年一把将他拉住,他便一头栽进满是柔情的山水之乡中。
云烂光昭,风灵缱绻;所见所闻,无不令人流连。
他们走过曾经无数遍一同走过的穿过集市的街道,那里依然人集如云,热闹得就连鸟雀也想上前凑上一凑。
少年温和地向每一个慈祥的阿爷阿婆打招呼,拉上几句家常。
[阿爷,近来身体可好啊?]少年眉眼如画,得到肯定答复后,笑得更加夺目,[那挺好啊!我看呐,您这身体抱曾孙子都没问题……哎呀,我说真的咯。]
……
[诶~]少年惊喜地抱起一只肥胖干净的猫咪,[你是哪家的猫猫?好漂亮!]
那猫咪倒也对少年十分亲昵,不抓不挠,就这么安安静静待在少年的怀里,感受到头顶的抚摸,浅浅叫了一声。
[阿散,它不怕我!]少年眼底惊喜更甚,当即用动作表达了自己的欢喜,[小猫猫,你是第二只!]
阳光中的少年逗弄着小猫,眉目的颜色是如水的温柔。
流浪者站在一旁,将一幕幕收入眼底,每一幕的主角都是他的少年。
……
他们再次坐在乌篷船上,听着摇橹声声。
少年看着并挨着的两座山,不知是眼底本就含光,还是映着湖面的水色,少年的眼睛亮亮的,很是好看。
少年突然笑出声,对上流浪者的疑问眼神,又摆了摆手,笑道:[我突然想到了一件好笑的事情。]
[说来听听。]
[师父那一年,险些没追到师母…哈哈哈哈哈……不行,好好笑。]
少年又为他讲述了一个极少人知晓的故事。
沉玉谷的两位仙人相处日久,渐生情愫。
一日,两人相约于湖边相会。
药君本是一个干练直爽的女性,待到约定好的日子,竟也像个寻常女儿家一般期待着爱人的赴约。
她特意在镜前精心打扮一番。穿上如霞般绚丽耀眼的衣衫,以香兰作为玉佩挂在腰间,“美要眇兮宜修”说的便是如此了。
药君盛上用各种香草装饰的小舟,在静谧的湖上静静期待着爱人的到来。
只是极目远望之处,却迟迟不见雨君的身影。
是迟到了?还是失约了?
药君独荡着香舟,悠悠吹着木笛,等到太阳落下西山,最后愤然甩袖离去,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拒不见客,只吩咐当时还是学徒的时闻为病人诊治。
[当时,师母的脸拉得老长,脸色比起你生气时还要黑上几分……呃……比乌云还要黑上几分!那个时候谁凑上前去怕不是要结结实实挨上几针。]
少年对向外抖落自家师父师母的糗事似乎十分兴奋。
[其实师父那天也不算失约,他去了的。]
月出东方,柔影微微。
就在药君还在以为自己的爱人爽约而生气的时候,一抹彬质文雅的身影来到抱月湖岸边。
这是一个气质儒雅,鹤发俊颜的男子。
只见他头束紫玉冠,身着缥缈衣,腰系着无瑕玉,端的是清朗君子风范。就算是高洁如明月,也不敢与他争辉。
徐徐走来的仙人嘴角勾起又拉平,急切期待之意浮跃脸上,脚下却略显迟疑徘徊。
这正是赶来赴约的雨君。
在岸边久等不至,雨君三步一停,抬手整理衣衫;五步一顿,思索自己是否有不妥之处,就这般来到药君的门扉之前。
然后师徒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
过了好一阵,少年才传达了药君拒不见客的意思。
嘿!雨君吃了药君的闭门羹。
鹤发仙人再三思索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怒了这位直爽豁达的美人。
最后只觉是自己没有按照约定于岸边等候,反而冒然前来邀请,名不正言不顺,让药君觉得自己受了他的轻视。
于是,雨君就这么生起了自己的气,恼怒自己做事鲁莽,不顾礼节,惹怒佳人,最后竟也愤然甩袖离去。
只留下时闻一个人懵然站定在原地。
[师父一句话也不说,突然生气离开,我起初还以为他是生师母的气……师母也这么觉得,她老人家在屋里气得发誓绝不再与师父相和。]
[但其实师父只是生自己的气……不过他不说又有谁知道啊?!哈哈哈哈。]少年笑着,给出犀利的评价:[闷葫芦!]
流浪者用眼尾略微扫了一下笑得正欢的少年,冷冷地说:[我说你经常话说一半的毛病是从哪里学来的,原来根在这里。]
少年瞬间僵住,手指扣扣衣摆,[那个……哎呀,你别打岔。]
[你猜是如何?原来是那一日他们两人约会成功都太过高兴,只约了地点,将约会时间忘得一干二净。师母认为应该白天相会,而师父觉得月下对酌更为浪漫……完美错过啊。]
[最后是我在他们俩之间来回跑,好说歹说才把二人之间的误会解开。不然……沉玉谷可就没有神仙眷侣的佳话咯。]
[很得意?]
少年点点头,得意的嘞。
[呵!]字正腔圆,不满情绪拉满。
谈笑间,乌篷船便慢悠悠到了岸,少年在流浪者的手扶下下了船。
二人携手顺着岸边散步。
[真的……好久没这么放松了。]少年抬起头,微微眯着眼,感受着清风捎来湖水的清澈,倾听着鸟鸣衔上几束暖阳。
[接下来,还想去哪?]流浪者发问。
少年松开他的手,走到他前面,快他几步,他回过头,阳光模糊了他的脸庞。
他好像是笑了,又好像是哭了。流浪者看不清楚。
他说了什么吗?什么都听不到。
流浪者微微睁大眼睛,冲刺向前,朝少年伸出手。
世界瞬间像镜子碎裂一般破成无数瓣碎片。
破碎,剥落。
虚幻的童话碎成玻璃渣,露出内里痛苦的真实。
象征生机的草木之色的流光围在他的身边,流浪者顺着方向看过去。
小吉祥草王和金发的旅行者慢慢朝他走来。
再往他们的身后看去,世界树巨大的枝桠遮天蔽日。
“终于找到你了。流浪者。”
流浪者站定在原地,抬起手捂住头。
梦境与现实,虚实相生,真假难辨。
浮生一梦,沉樵烂柯,自己在梦中多久了?
他竟侥幸认为少年真的与他回了沉玉谷游玩一趟!到最后,竟是镜花水月,空梦一场。
他平生最厌恶欺骗,而他的少年骗他骗得彻底……
好啊…
好啊!!
感受到额上的触感,流浪者睁开眼。
紫薰色的眸子看到的是草木的嫩芽,她轻轻拍去他心中的恼怒。
“别难过。”
“…小吉祥草王,梦境的权能……”随后流浪者对着自己嗤笑一声。
他笑自己心存侥幸,倒真心甘情愿沉溺在少年为他准备的梦境中不能自拔。
“客套就免了吧!如此费劲力气把我从梦境中拉出来,总不是你们满腔慈悲没处发。”
旅行者看着流浪者的模样,神情有些复杂,“时闻他……”
“怎么了?成了天理的新任维系者?”
流浪者用着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糟糕的情况。
旅行者垂下眼,满腹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想到如今的那位少年,虽然模样丝毫未变,却也再不能与从前那位温柔亲和的时闻划上等号了。
“还没有,但是……情况很糟糕。”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流浪者。”终是小草神先开了口。
……
[他们会怎么做?]
七神会如何对待你?
[在此之前,我早已做好觉悟……我会在彻底成为天理的傀儡之前死去。]
——他选择了死亡,勇敢又坦然。
……
“让我帮你们对付时闻?哈!…想想就得了,别当真了。”
“不是。”梳着单边马尾的小身影有些疲惫,她轻轻摇了摇头,“是想让你帮我们进入那座位于至冬的小镇。”
“——那座只有科学家的小镇。”
“因为如今,可能只有你能够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