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着母亲睡过去后,夜已经深了。
少年轻声带上病房门。
身子疲惫地靠着门滑了下去。
走廊的灯也已经灭了,只剩下可怜的指示牌发出的莹莹绿光陪伴着少年。
眼泪无声地滑落。
少年捂住嘴,无声哭泣着。
说到底,这时的他也才16岁,在这样一个别人哭泣有父母安慰的年纪,他连掉眼泪都小心翼翼。
父亲扶不上墙,只能在酒精织成的幻境中沉沦,在弱小的妻儿身上寻求成就感;母亲忍气吞声,身上大伤小伤不断,现在患上抑郁症,只能在医院获得片刻宁静;妹妹……在他与母亲不注意的时候被那个男人抱出门,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小的身影。
如果不是陈老师暗中接济帮忙,他们的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妹妹失踪之后,母亲便疯了。有的时候会神志不清将罪过全部推到小少年的身上。骂他,打他是家常便饭。有的时候则会突然清醒过来,抱紧他,哭着向他道歉。
少年知道,母亲只是病了,所以他不怪她。少年以拥抱安慰母亲,告诉她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少年曾经提议母亲与那个男人离婚,承诺他会快点长大,他会用尽全力守护她。
回应他的是母亲不稳定的精神状态,颤抖着的手在他的脸上留下印子。
原本温温柔柔的声音里尽是疯狂痛苦。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早就离婚了!我熬到现在不就是因为你嘛?!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被光映到墙上的影子有些扭曲,像是被什么撕扯一般摇晃不止,“你们时家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没有!!我的孩子……我的小希……我的小希不见了!她不见了!!”
时希,他的不知所踪的妹妹。
他的妹妹,是她母亲的所有希冀的寄托。
“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你……”女人跪到地上,掩面哭泣,“没有你……我也许就能走了……”
“妈妈……”
少年伸手想要拥抱住自己的家人。
哗啦一声,少年跌倒,碰倒了一旁的木桌。
上面摆放的照片掉下,砸到地上。
玻璃碎了一地,露出母亲抱着妹妹在樱花树下开心笑着的照片。
那是他给母亲和妹妹照的……
那是他偷偷攒了好久的钱带着妈妈和妹妹唯一一次出游的时候留下的记忆碎片。
虽然回来后被那个男人狠狠揍了一顿,但是能让妈妈久违地露出笑容,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果,我从来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少年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照片。
少年曾以为四四方方的相框能锁住他的小小幸福……但是他忘了……在这样的家庭中,平静就是一种奢望,怎么敢谈幸福?
少年心中绷紧的弦突然断裂。
他从来不被人期待,他出生即是原罪。
他知道的,当初是因为有了他,妈妈才被那个男人胁迫嫁到这里来的。
如果,我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在那之后,母亲被诊断为抑郁症,托着陈老师的帮忙,住进了少年倚着的门后。
少年将头埋入臂弯中。
在微弱的灯光中,他给了自己一个拥抱。
凌晨,收拾好情绪的少年拿着已经空了的饭盒走出了医院,在门口,他再次看到了那个令他无比厌恶作呕的男人。
还是那一副邋遢却又觉得自己天下第一的丑陋嘴脸,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向少年。
喝酒,比之其他的不良嗜好也许还算不错。但是对于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来说,对酒的花销是一种负担。
更何况他这个生理学上的父亲还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当中耍酒疯说请客的情况不少。更可恶的是,自己没有能力拿出钱财却要求家人为他的碌碌无为买单,否则便拳脚相加。
人渣。
少年眼里满是厌恶。
男人比少年高了一个头,这使得少年不得不抬头看着他。
“嗝……你妈睡了?”
少年微微皱眉,他很讨厌酒味。
“我没钱了,最近酒价长了。”
“没钱了,却能来到县城里。”少年语气里带着嘲讽。
他的那个屋子在乡下,离着这里可有着两个小时的车程。
“呵。”男人手指点着少年的心口处,“只要我想,我都能找到你们。”
“我是不会放过你们的。”这句话说的很轻,却满是威胁意味,“我知道你还有钱,如果你不想我上去把那个女人拽起来,就乖乖给我。”
“乖,听话。”
少年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笑起来,用着温和疏离的语气说:“我说是什么大事,你不就是要钱吗?我有啊,我可以给你。”
男人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次他家这个小崽子这次这么容易就松了口。随即男人咧开嘴,眼里放光。
看来这个小崽子是被他打服了。
小孩子不听老子的话?那就打呗,往死里打,你看,这不就听话了?
“不过,我现在身上没有。明天我给你怎么样?”少年眼里闪着不明意义的情绪,说出的话语温和,却像是一条毒蛇一样吐着信子,温柔却致命地缠上对面的男人。
男人没有发觉,他的狂妄与酒精麻痹了他的感知,一听到能拿到钱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小崽子长大了,懂事了,懂得孝敬老子了。不枉我费心教导你。”男人竟然有些洋洋得意。
“明天十点,在医院附近废弃大楼的楼顶上见吧,我给你一千,够你逍遥两个月的。”少年抬脚越过男人,“你先找个桥洞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十点别忘了,‘父 亲’。”
少年走到一间小小的出租屋。
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少年跑过去,扬起笑脸,“陈老师。”
……
第二天,上午十点
男人如约爬上了废弃大楼的楼顶。
少年坐在边沿,双脚垂下去微微晃动,似乎有些雀跃。
楼顶上的风有些大,撩起少年微蜷的柔软刘海,露出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
听到声音,少年侧头。
“你来了呀。”
男人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是一千块钱让他把这些感觉抛掷脑后。
“来了,快点给我钱,快饿死了。”
少年轻叹一声,站起身来。
身子仍然在边沿处,往外踏出一步就会从数十米的高空坠下。
少年从包里拿出一沓红票。
纸张在风中簌簌作响。
“在这里,来拿吧。”
男人走到边沿处,看了一眼下面,瞬间闭上眼睛。
恶狠狠地一把夺过那一沓票子,在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当场数起钱来。
确定数目没错,男人将钱塞进裤兜里,走回安全地带。
“你这小子还不错。”
少年眉眼弯弯,轻声一笑。
“爸,我这还有一些钱,当我送你的路费。”
男人没觉得不对,也可以说是见钱眼开,一看到还有钱,急切地重新走到少年身边,恶狼一样抢过钱积极地清点起来。
“一千,一千一,一千二……”
男人越数越高兴,没有注意到少年悄悄走到了他的身后。
男人感觉腰间一紧,低头看见少年嘴角疯狂的笑意。
嘴唇开合,温柔地吐出几个字:“一起死吧。”
男人心底发寒,拼命挣扎着。
也不知道半大的小伙子是怎么迸发出这般大的力量,男人竟然挣脱不开,直觉得身形一晃,随后眼睛就看到倒置的世界。
男人发出惊恐的叫声。
风在耳边呼啸,蝉鸣有些刺耳,时间似乎被拉长了。
时闻与少年平静的眼眸对视上。
跨越时间的长河,他们的目光短暂交汇。
一夕之间,楼下被血染红。
少年,碎在了无人荒败之处。
[如果,我从来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如果,我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存在即为原罪,其最为公正,无人不沉没。
在夜晚长大的羽雀,第一次用自己的翅膀飞起亲吻天空,然后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将来。
又是一阵晕眩。
眼前的颜色再次混杂在一起,然后化为浓重的黑。
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