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尚书大约在正月初一,辰时左右进的乾清宫。
快辰初一刻时,王公公正要进去回荣贵妃的话,就听殿中传来了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王泗自李鹜幼时就服侍在侧,从一个小太监熬成大内总管,也算是经历丰富,对乾清宫主子的喜好,比主子本人还清楚。
更是对自家主子和吏部裴尚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情况见怪不怪。
尤其是近一年来,二位闹矛盾的次数日渐增多。
以至于王公公一开始对初一这日,君臣二人的吵架并未放在心上——毕竟裴尚书还同从前一样,任凭那位帝王气了个半死,甚至将案几都掀了,他还能瘫着一张脸站着那儿,看着盛怒之中的帝王,一脸无欲无求。
于是李鹜更气了。
他指着乾清宫的大门,铁青着脸让裴衍滚。
裴尚书一作揖,有礼有节地问:“陛下要臣往哪儿滚?”
李鹜冷笑一声:“你说呢?”
裴尚书联系上下文,认真地思索片刻,脱了帽子放在一旁,又抬手一拜,卷吧卷吧,如愿以偿地把自己滚到了刑部去。
君臣二人吵得凶——主要还是李鹜吵,裴衍看着——还没出半日,整个宫里就谁都知道了。
但因他二人吵架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一时谁也没放在心上,也没不要命的往外传。
就在满宫的人以为这次也是闹一闹就过去了时,左都御史请旨了,李鹜还同意了,甚至派了禁卫去!
直到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这次恐怕不是闹着玩了,当今动了真格!
后来连徐宁都进了宫,他们便更加相信,裴尚书这次说不定是真的完了。
*
裴衍人虽在刑部,身上穿的却还是那身绯红的朝服,只是没了帽子。
又因盘着的头差不多一天一夜没打理,有些微乱,虽还未到狼狈的程度,但也同从前那个光鲜亮丽的模样相差甚远。
他原是站在牢中那唯一一扇窗前,揣着手,吹着口哨逗那只停在窗棂上的麻雀,听见徐宁声音响起的那一瞬,他背脊僵了片刻,也没回头。
直到徐宁叫了他第二声,他才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她,仍旧瘫着脸,无欲无求。
衙役打开门,徐宁矮身钻进去,大步上前抓着裴衍衣袖看了看,确定他没挨打,没受刑后,才松下口气。
徐宁将他看了许久,忽然抓住起他的衣袖,按在了眼眶上。
裴衍以为她哭了,瞬间慌了,忙要将衣袖抽出来去看她。
徐宁却死死按着不松手,与他拉扯许久,扯不过他,这才松开手瞪了过去,先发制人:“说好的去去就回呢?”
裴衍愣愣地看着她,见她脸上并无哭过的痕迹,只两个眼眶微微发红。
他不死心,又去看了看自己衣袖,发现上面也没有打湿的痕迹。
裴衍的眉毛瞬间耷拉了下来,心情复杂,他想徐宁哭一哭担忧他,又不想见徐宁真为他掉眼泪。
这男人真麻烦。
过了一会儿,裴衍才抬起头来将徐宁看了看,不知出于什么心里,用指腹在她眼眶下揩了一下,闷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暗暗捻了捻指腹,没有发现水迹。
徐宁察觉,又骂他:“你少在脑中幻想矫情了,说话不算话,谁要替你哭!”
裴尚书死鸭子嘴硬,拒绝承认自己又矫情了:“我没有。”
徐宁不信,怀疑地目光逼得他不得不转开视线,假装无事发生。
这时,王泗在外面道:“大人,您二人有什么话就赶紧说罢,陛下给的时间不多了。”
他说完便带着人出去了,只留他们夫妻二人说体己话。
或许是没了外人,徐宁放得开些,又伸出手捧住裴衍的脸,将他脑袋转过来,低声道:“今日左都御史去了宁国公府找你的罪证,没找到。我拿着你昨日离开是给我的折子,请他带我进宫见了圣上。”
她嗓音发颤,又狠狠咽了咽口水,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我把你之前求来的圣旨还给他了,让他饶你一命,他没答应,也没拒绝……”
裴衍倏地拉开她的手,震惊地瞳孔都放大了一些,他想骂徐宁傻,该拿着圣旨跟自己和离,离裴家远远的,省得被牵连。又想说是他不好,让她受了罪,大过年的还要替他奔波。
可这些话在嗓子里滚了一圈,最后也只变成了一句寡淡无味的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徐宁瞪了他一眼,又吸了一口气慢慢道,“你放心,无论之后是什么结果,父亲、母亲,乃至整个宁国公府上下所有的人,我都会替你护好,不叫你担心。”
话音落下,她就被裴衍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了。
是抱得真紧,比以往任何时候抱得都要紧,他贪恋着徐宁身上的温度,想将她揉碎了,融进他的皮肤里,脊髓之中,永远也分不开的好。
可裴衍自己也知道,他越是拉着徐宁不放,就会害她越惨,越不幸。
他在徐宁肩头深吸一口气,忽然又趁她没防备时,扯开她的衣襟,一口咬在了她肩头!
徐宁痛得闷哼一声,出于本能用力抓住了裴衍的头发,却只有短短一瞬就松开了手。
她站着没动,任凭裴衍在她肩上咬出深深的牙印之后,才松开嘴。
裴衍咬完人,虽松了嘴,却仍旧紧紧抱着人,好像怎么也抱不够似的。
过了不知多久,好像是一息一瞬,又好像是一刻钟,大半个时辰,麻雀都飞走好一阵了,徐宁才听裴衍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宁儿,我们和离吧。”
徐宁一瞬间僵在了原地,努力装出来的平静在这一刻四分五裂,再难拼凑起来。
“你说什么?”她用力抬手去推裴衍,提高了声音又问,“你说什么?!裴衍,你再说一遍!”
裴衍并不松手,死死将她按在怀里,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也不去看她的表情,怕看了之后就反悔,当场跪下来磕头认错,表示自己什么也没说过。
但是他不能啊……
不能拉着徐宁,埋葬她的往后余生啊。
于是,裴尚书又作死地说了一遍:“我们和离,你离开裴家,再不要说是我裴衍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