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棠刚洗完头,吹风机的声音嗡嗡作响,黑发浓密如瀑,柔顺光亮,顺着缕缕热风如水中海藻般不断飞舞。而在她举起的那只手腕上,一道青色的勒痕清晰可见。
昨夜,雷暴突袭夏州,选美大赛后台角落里等待上场的如棠忽然眼前一黑,脑子里瞬间涌进无数个好像蜂巢一般的窗口,密密麻麻无穷无尽。她越看越头疼,越疼却更想往里细看,正当头痛欲裂的时候,猛的惊醒,而一只肥腻的大手正在她的身上不停游移。
如棠恍惚中认出这张贴着自己极近的老脸,不是别人正是没事就在选手中乱晃的大赛评委会副主席宣猛。
命案突发,后台很快收到了风声,十几个姑娘立刻炸了锅般乱成一团,叽叽喳喳房顶差点掀翻。宣猛趁乱一把死死拉上如棠就往最里面的换衣间拖去,那架势熟练至极。
可他万没想到这次遇上个硬茬,旁边的化妆台上凑巧放着个沉甸甸的铁壳吹风机,如棠情急之下操在手中,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下。
“爸,你怎么又来后台了?”不知什么时候,宣晓乔出现在两人身后,在她身边还跟着评委之一的名模马蓓蓓。
夏州沿海,冬天虽不至于像北方那么干冷,但因为没有暖气,湿哒哒的寒意也十分熬人,吹完头发又顺手把要穿的毛衣牛仔裤也吹热乎换上,如棠这才腾出手在脸上简单涂了些保湿乳液。
客厅里新闻联播的片尾准时响起,如棠老爸靠坐在沙发旁的躺椅上,膝头搭着一条薄绒毯,双眼似闭非闭的打起了瞌睡。
这是套位于顶层的两室一厅,差不多100个平方,是如棠已过世的母亲分的单位福利房,小区建于90年代初,位置很好,地处市中心交通便利、配套完善,闹中取静。
调小电视声音,将烧好的热水灌进暖水袋,裹上层厚毛巾,轻手轻脚的放到老爸腿上。如棠这才扎上马尾,穿上外套,看了眼门口穿衣镜旁挂着的倒计时便签日历,随手撕掉最上面的一张,后面露出“364”三个醒目的蓝色数字。
带着薄绒手套的手指刚搭上门锁,一阵急促的砸门声猛地响起,势大力沉的咚咚声,在夜晚的走廊里嗡嗡回响,仿佛敲在了如棠的心上,着实吓了她一跳。
透过猫眼往外看,如棠顿时黑了脸。
敲门声不屈不挠,老爸依旧半闭着眼,动也没动。不一会儿,就听对门儿人家拉开了防盗门。
“小点声,孩子做功课呢!”
没办法,如棠只能硬着头皮开了门,湿冷的空气忽的扑进来,与此同时一张白的几乎毫无血色的长脸也跟着探了进来。
“呦,在家啊,我还以为你在学校呢。”来人边说边从门口挤了进来。
如棠向后连退几步,不搭话、不吱声,眼神里满是戒备。她家平时基本没什么人来,能这么敲门的,除了眼前的这位,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兄弟,看大哥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来人也不换鞋,手里拎着个塑料袋,迈步就往屋里走。
如棠的眉头瞬间扭在一起,这可是她一小时前新拖好的地。
“有什么话就和我说吧,我爸刚吃了药。”
大门并没有关上,冷风嗖嗖的往里乱窜,来人笑嘻嘻的转回身,头顶的日光灯映在他的脸上,拢出一圈铁青色的光。
“这孩子,大伯来了也不知道先叫人,那,前几天做了点肉皮冻,想着你爸平时也吃不上什么好的,赶紧给他拿来,吃个新鲜。”小小的红色塑料袋,一晃一晃。
来人看着60岁出头,甲字脸、三角眼、薄嘴片儿,身形高大。头戴棕色薄呢八角帽、身穿簇新黑色绵羊皮夹克,灰色长裤,脚上一双三接头皮鞋擦的铮亮。
如棠看看眼前晃晃悠悠、皱巴巴脏兮兮的塑料袋,脸上不加掩饰的划过一丝不屑,心中气血翻涌,连带着身上都不觉得冷了。
“还是留着您自己吃吧,去年我爸吃了两口你‘亲手’做的红烧带鱼,结果到医院挂了三天的水。”
“这孩子,都是你没照顾好老人,怎么还往别人身上怪呢?该干嘛干嘛去,姑娘家家的性子那么烈,看以后谁敢娶你,大的小的每一个孝顺的!”
砰的一声大门被带上,如棠径直走回屋内,拉过把椅子坐了下来,双眼牢牢盯着自己的这位大伯。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忽的响起,如棠顺手去接。
方才迷迷糊糊打瞌睡的如棠老爹这时也慢慢睁开了眼,一脸懵懵的表情,看着屋内的大哥发愣。
“哎呦,我的好兄弟,你可醒了!”
两个老头一奶同胞,年纪却相差了小十多岁。
四十年前如棠老爹唐国强初中毕业,只身一人从东北来到夏州,进厂学徒、成家立业,眼看生活越过越好,女儿也出落得越发聪明漂亮,可惜恩爱半生的老婆却突然撒手人寰,离他而去。
唐老爹受不住打击,中风偏瘫了,经过两年的康复治疗,虽然好了大半,但偶尔还是会出现意识不清、反应迟钝的现象。
唐老爹的哥哥唐国富,也就是如棠的大伯,二十多年前拖家带口也从遥远的东北来到了夏州。
两人虽为亲兄弟,但脾气秉性却炯然不同。弟弟踏实忠厚、沉默寡言,哥哥脑子活络、嘴甜圆滑。
不同的性格特点也直接体现在了两人的生活品质上,唐老爹守着病退工资和老婆分的房子,节俭度日。唐老大开着饭店,吃好穿好,呼朋引伴。
如棠这边刚挂了电话,一抬头就看见自家那位“好大伯”正拿着几张纸,手舞足蹈、比比划划的在老爹面前说着什么。
唐老爹这边却是双眼无神,脸上带着点害怕的神情,嘴巴半张着,发出呜呜的声音。
看着自家兄弟迷迷糊糊的样子,唐大伯心里起急,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在这儿按上就行,别乱动,听大哥的。”
“干什么你!”如棠见状噌的一下站起身,两步冲到近前,劈手夺过那几张纸。
当啷声响,一个铁质的小圆盒掉在了地上,咕噜咕噜满地乱滚,泼出一小片鲜红。
“干什么你,一边去!”唐大伯直着喉咙大声嚷嚷。
如棠丝毫不带怕的,只拿着纸张去看。
“这是给你爸买的人寿保险,为了他好知道吗?没良心的丫头!”唐大伯急赤白脸的继续嚷嚷,伸手就要抢回。
就她这位大伯还能有那善心?如棠可是一万个不信,闪身退后,借着头顶的灯光仔细去看,别说前两页还真是一份保单,可翻到中间一页,上面赫然打印着《房屋赠与协议书》。
甲方(赠与人):唐国强 身份证号码:
乙方(受赠人):唐国富 身份证号码:
甲方自愿将其下所有的不动产房产赠与乙方。按照合同法等有关法律规定,双方自愿达成赠与房产协议如下:……
“你家买个保险还要房子?”
“咳……,是这样啊,这保险费不少钱呢,不能都让我一个人出吧,共同分担好吧。”唐大伯支支吾吾的说道。
“我们不买,赶紧走,恕不远送。”哗哗几声,几张纸瞬间被撕个粉碎,如棠随手扔进了餐桌边的垃圾桶。
“有娘生没娘教的啊!我们唐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野丫头,多亏随你妈姓,要不真是给……”唐老大气的七窍生烟,破口大骂。
“你敢再说一遍!”如棠双眼冒火,伸手把毛衣袖子掳了上去。
“干什么干什么?你还想殴打老人啊?来来来往这儿来,今天要是打不死我,明天我就去你们学校上告……”唐大伯说着一头就撞了过来。
可还没等他碰到如棠衣服的边儿,就被一只干枯的大手给生生扯了回去。
唐老爹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只见他面色涨红,浑身哆嗦,口齿不甚清楚的说道,“你走……,不许欺负我闺女。”
“哎呀我的好兄弟,丫头片子可指望不上,以后嫁了人你这房子就得归了外姓的,不过你放心,哥哥给你养老。”唐大伯说着便上了手,拉起唐老爹就往门口走,“去我家住,我那儿什么都有,全是高档货,保准你住的舒服。”
“放开我爸!”如棠大喝一声。
可唐国富完全不理,依旧自说自话死命拉着唐老爹径直往外拖。
如棠几步冲到房门口,用身体挡住大门,顺手拉开一旁的鞋柜,看也不看,便从里面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大斧子。
斧头尖直接怼到了唐国富的鼻头。
“我得个天,你这丫头……,还敢砍人……”唐大伯大惊之下咬到了舌头。“哎呦,好疼……”
“你走不走?再赖着不走我就打电话给我姐!”如棠杏眼圆睁,气的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这句话一扔,好像沸水里投进了大冰块,刚才还蹦跶的欢的唐大伯立马如霜打了的茄子,秋后的蚂蚱,蔫了,“一个两个的都不孝顺,做了孽了……”
关上大门,如棠也没了外出的心思,脱了外套,先将老爸扶回卧室,又给他到了杯水,还没等开口安慰,唐老爹先开了口。
“棠棠不怕啊,有爸在,我……们不理他。”
如棠点点头,拉过爸爸的手,“屋里冷,上床躺着吧。”
“还有啊,这事……就别和你姐说了,他们……毕竟是亲……父女,不好。”
“知道啦。”
客厅餐桌上的电话再次响起,如棠快步走过去接起,顺带抬头看眼墙上的挂钟,八点半整。
简单说了几句便结束了对话,从厨房拿出拖把,之前洒在地上的印泥早干成了硬皮,一拖一拉间反倒扯出道道红痕,看在眼里颇为触目。
月色渐浓,房间里越发安静,环顾四周,简单的装修,手工打造的几件家具,米白色的地砖很多边角都有了细细的碎痕。家里唯一的装饰便是墙上那张12寸的彩色全家福。照片上唐家爸爸英俊精神,唐家妈妈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十多岁的如棠笑颜如花,在她旁边还并排站着个年轻女孩,神色温婉,眉目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