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谌按马秉的说法,上书请求向剑阁运送粮草。只隔了一日,刘禅便同意了。
他走了也好。
凭着守成都一事,如今刘谌在成都城的声望可谓如日中天。而且他刚立功就被免,让他离开成都,也好平息一下人言。
大家彼此安好。
随行的运粮车走得慢,成都到剑阁的路途要耗费七八天。刘谌骑在马上,看着马秉身后跟着的十几人,全部短衣劲服,腰携短刃,不由笑道:
“都尉,你这是把家底儿都拿出来了啊!”
马秉知道他意有所指。大户人家养些门客,稀松平常。
“都是大汉子民,为国效力罢了,我猜大王应该能用得上。”
刘谌没接他的话,转而望向和自己记忆中相差近两千年的成都平原。
得益于南方独特的气候,农作物可以一年两熟。然而如今正值冬月(十一月),小麦刚刚种下,放眼望去,路边的田垄里罩着一片绿意。
昔日董仲舒向武帝上书,建议派人劝导关中农民多种宿麦。所谓宿麦,便是秋冬种下,过岁乃属的过冬小麦,正是刘谌眼前的这种。
天府之国,沃野千里,名不虚传。
成都平原冬季多雨,因此小麦种下之后不需要太过灌溉。一路上刘谌遇到不少农户,在田里不知道忙些什么。
但和那个东吴薛珝口中的“经其野,民有菜色”不同,刘谌眼前的这些农民,不能说特别壮实吧,怎么看也不像挨饿的样儿。
好像益州百姓的负担,不像史书里刘禅降表里说的那种,平均每八九个农民就要养一个官吏士兵那么重吧?
那关于蜀汉到底有多少人口,这一直是笔糊涂账。最为直接的证据,也就是刘禅降表里那句“户二十八万,男女口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吏四万人。”
看上去,一共就一百多万人对吧?
合理吗?
很直观的例子,公元263年蜀汉灭亡之时,三国绑起来加一块儿,有据可查的人口只有不到800万;司马炎统一的当年,也就是太康元年的280年,总人口却忽然上升到1616万。
特别是益州,人口直接翻着跟头,变成了九十一万户,四百三十四万口,翻了四倍多!
这才过了十七年!
合着在司马炎的英明领导之下,都是适婚适孕年龄的益州百姓才终于发现生活除了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纷纷搂着老婆努力练习腰腹力量了是吧?
就算司马炎从北方迁了些人口补充到益州,那也不至于这么多啊?
其实,世家大族隐匿人口,一直是封建社会绕不开的一个话题,直到雍正帝推行了摊丁入亩,改革鞭法之后,统治者才真正搞清楚自己这个万民之父到底有多少孩子。
就像马秉身边,还养着几个门客一样。那些蜀中大族,还不知道藏了多少人在自己腰包里。
先让他们乐呵去吧,早晚扒光他们。
眼下刘谌至少弄清楚一件事,这些百姓虽然要背着徭税,但日子还过得去,不至于挨饿。
老百姓其实是一群很简单的人。他们很能忍,你只要让他们不饿肚子,他们就会活的很开心。
要是在给点儿盼头,他们就会更开心。
这个道理,那些世家大族自然是懂的。但他们也想让自己更开心,那就只能苦了老百姓。
刘谌有感而发,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地方豪强,实乃我大汉顽疾啊!”
要是在荆州,听到这句话,马秉绝对是不同意的。但如今是在益州,他没啥心理负担,人也就客观起来了。
“大王说的极是。”
刘谌这才反应过来,在马秉面前说这种话好像不太合适。微微咳嗽了一声,转而问道:
“到剑阁还要多远?”
“再走三天,应该就到了。”
轻轻嗯了一声,刘谌也就不再说话。
但愿此行,能得偿所愿。
……
剑阁关扼居大剑山,周围七十二峰如利剑耸立。当初诸葛亮见此地险要,依据山势,将原有栈道扩为剑阁道,立剑门,把守着这条由汉中入蜀的必经之路。
武侯几十年前的布置,就算身死,还能帮助大汉凭此关和钟会相持。
这也让姜维每次登临剑门关上,都会想起曾经那位手持羽扇,在五丈原佝偻着背的身影。
当年他看向魏军大营时的眼神,正如自己此时看向钟会大军的心境一样。
不甘心,不甘心啊!
初见武侯的飒爽少年,如今鬓角也开始泛起白霜。当初天水郡前初次被俘,还未和他见面的时候,姜维心中还是不服的。
可是见到武侯的那一刻,姜维心中,就只有一句话。
这句话在武侯去世之后支撑着他坚持北伐,如今又支撑着他保住益州最后的屏障。
士为知己者死。
他在日,对自己毫无保留,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他死后,还能以这剑门险关,护佑自己,护佑蜀中万民。
仿佛是个轮回,自己和邓艾,就是武侯和司马懿的翻版。两个人在祁山,在陇西,打了许多年交道,仿佛命中注定的克星一般,就是跨不过去。
当听说邓艾已经从阴平小路入蜀,姜维属实心如死灰。他太了解邓艾了,知道这个人的厉害之处。
只是钟会尚在关前,姜维就算有心,也无力回援。只能昼夜不停,打探成都的消息。
当听说陛下派诸葛瞻去抵抗邓艾时,姜维就感觉大事不好。待在武侯身边这么久,自然听到过他对自己儿子的判断。
“聪慧可爱,嫌其早成,恐不为重器耳。”
后续的发展果然如此。消息一天天传来,姜维上关口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没有一条是好消息。
就在七天前,最坏的消息传来,邓艾已经发兵成都,益州危在旦夕。
接到此报的当晚,姜维又是一个人登上关口,就站在那里,站了整整一夜。
此时的姜维再次登上这剑门关,眼神空洞一如那夜。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先生,能不能再教我一次?
学生尽力了啊!
“大将军!”
一声叫喊,把姜维的神识拉回。他往下看去,又是一名派往成都的斥候。
不会吧?姜维早已有了预感,心底一沉。
等下了关,姜维这才发现斥候脸上不似前几日那些人统一的一张苦脸,而是满眼喜色。
“成都无虞!北地王亲率禁军,守城多日,等来了右将军!二人合力,尽破魏军三万,连同那邓艾也死了!”
什么!
姜维闻言先是一愣,在原地呆了半晌。
终于,姜维仰天大笑:
“哈哈哈,真的吗?”
他一把搂过这名斥候摇了好几下,连珠炮似的问了三四句“是真的吗”。
在得到了斥候肯定的答复之后,姜维再也控制不住。大笑过后,一下子蹲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天不亡汉祚,天终不弃汉!
斥候不敢打扰,只能站在一旁,看着这位大汉的大将军肆意宣泄着情绪。
苦啊!
若当初陛下听从自己的建议,让张翼和廖化守住阳安关和阴平桥头,魏军进展不可能如此迅速。
而阳安关失,那个蒋舒,可谓罪愆最深。
傅佥以五千人守阳安关,钟会打了很久都没打下。只要守住,以自己敛兵聚谷的战略构想,未尝不能疲敝魏军,进而尽驱来犯之敌。
可蒋舒借口出战,直接投降,这才给了钟会可乘之机。
姜维痛哭一阵,心情终于平复了下来。既然成都无事,那接下来陛下应该会安排如何收复汉中了吧?
“成都可有援军往剑阁这儿来?”
“回大将军,我回来的时候,成都还没有派出援军。”
什么意思,阎宇不是到了吗?
“右将军解了成都围后,说是为了防止东吴趁机背盟,又赶往永安了。禁军也没有调动的迹象。”
姜维很熟悉,这味道对了。
刘禅最大的弱点,就是短视。眼下成都既然安然无恙,就丝毫不考虑汉中之危。
想来,一定是那些人又鼓吹了些什么。
制衡制衡,都什么时候了,人都快没了,还拿什么制衡?
不过北地王既然能守得下成都,自然是能看到这层厉害关系的。他也是刚立功,就不想想办法吗?
“那北地王呢?”
斥候想了想成都城内的传言,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听说,北地王只是代行都护,战事一了,就被陛下免了职。”
姜维听完这话,用力锤向身旁的城砖,爆了句粗口。
老天爷你睁眼睛就睁一半儿是吧,瞌睡就那么大?
算了,成都既然已经安全,自己就专心应付眼前的钟会吧。其他的事,自己也管不了。
“你也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
今天的消息喜忧参半。总的来说,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姜维强打起精神,也转身向自己的军帐走去。
一入帐,姜维却发现这军帐里多了两个人。
“大将军,别来无恙。”
姜维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循声望去,竟然是马秉。
看着笑容和煦的马老头,姜维顿感亲切。自景耀五年成都一别,已经快两年没见过他了。
等到看清正中站的那个年轻人时,姜维神色一凛,随即深鞠一礼:
“罪将姜维,见过北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