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雪一推门,就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三道灼热的视线齐刷刷的看向她,仿佛她不是下课归来的学生,而是带来希望之火的云端神明一般。
这副阵仗把练了一天静物,此刻满脑子都想着吃饭睡觉玩游戏的陈与雪吓得连拔钥匙的动作都不利索了。
倒不是她心思敏感,是这屋子的气氛实在微妙。
坐在沙发上的三人,最先与她碰上眼神的,是褚鞅旁边那位穿米色毛衣的女生。
陈与雪没见过她,但从直觉和三人的座位分布来看,这人应该是褚鞅的朋友,或是更加亲密的关系。
女生朝她弯唇一笑,算是打招呼,陈与雪也大大方方的回应,挥挥手把迟来的那句“我回来了”补上了。
靠在柜子边换鞋的短短几秒,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在她脑海里迅速掀起浪潮,黑色的潮水铺天盖地,几乎将她哥看过来的视线淹没。
“阿雪。”独坐在另一侧沙发上的陈渊叫她,问:“你回来的时候,楼下蛋糕店开门了吗?”
他似乎等了好久,才等到这么个求救的机会来说一句合适的话,然后为自己接下来的逃走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事实上,他说的那家店已经关门好几天了。
陈与雪今天回来时,出于个人习惯,特地站在店门口研究了好久那块印着暂停营业字样的木牌。
但她还是点点头,说:“嗯,开了。”
陈渊于是找到了这个下楼买甜点的借口,终于得以从漩涡中心逃离。
在陈与雪回来之前,他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与不安的状态。即便对面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并未做出任何传递着不友善信号的举动,他还是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不安。
佟嘉莹看起来不像是会把房子翻得一团糟,然后指着他鼻子进行不堪入耳的辱骂的性格,但谁又能保证表象与本质一定百分百吻合呢,他第一次见那位学姐时,也想不到看着文弱娇小的女生有一天会在宿舍楼下对他破口大骂。
叮——
电梯显示停在了1楼。
陈渊逃离的仓促,甚至连手机都忘了拿,只要客厅里有一个心思细腻的人,他这个谎言很快就会被戳穿。
不过,谁会无聊到去猜想一个胆小鬼的决定呢,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冷静一下,顺便把搬家的事情提上日程。
而另一边,因为陈与雪的加入,房子里原本压抑尴尬的氛围奇迹般的有了好转。
褚鞅不止一次怀疑,女生间一定存在着某种特别的暗号,这个暗号能让随便两个陌生的人迅速在五分钟之内热络到可以互相分享包包里的口红。
就目前来看——
褚鞅转头看着旁边两位聊得热火朝天的“姐妹”,默默把心里的疑惑变成了肯定的结论:这种充满诱惑力的暗号甚至是向来目中无人的佟嘉莹都乐意使用,并驾轻就熟的。
两人的聊天话题从化妆品到爱好习惯,最后落到了评价异性上。
褚鞅本来还在惊讶于才跟他出柜不久的佟嘉莹竟然愿意为了和新姐妹聊天,而屈尊谈起自己所不屑的男性生物,下一秒就听到陈与雪那清亮的声音气愤的骂出一句“狗男人”。
这两人的契合程度甚至是他这个多余的听众见了都想直呼相见恨晚。
他开始怀念家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了,至少同为男性的陈渊并不会将无辜的他当作毫无共同点可言的“反面教材”。
稀里糊涂挨了几句数落之后,褚鞅拄着自己的拐杖一瘸一拐的回了房间,并识趣的关上了房门。
陈渊离开的时候,他还不理解那张脸上由衷的轻松和开心从何而来,当房间里多余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之后,褚鞅由此理解了他那份快乐从何而来。
难怪自从佟嘉莹来了之后陈渊始终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褚鞅由此得出了他和天之骄子少有的共同点——不擅长应付异性。
在佟嘉莹离开之前,说要下楼买蛋糕的陈渊始终没有再出现,直到陈与雪给他打电话问完饭吃什么后,那位消失了一整个下午的避难人士才拎着一大袋水果蔬菜出现在厨房里。
“诶,你女……”褚鞅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个顿,改口把称呼换成了“那位姐姐”。
“她明天要回学校,先走了。”
“哦。”陈渊干巴巴的应了声,绷直的脊背却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褚鞅由此更加确定他不擅长和陌生异性相处。
晚饭后,三人坐在客厅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聊天内容多半围绕陈与雪的课程进度和考试安排展开,其场面有点像是两个长辈在关心家里高考生的学习情况。
虽然褚鞅全程多数时候都扮演着单音节发声器的角色,但情况好歹比下午那个批斗场面好。
陈与雪报了辞北美院的单招,考试定在8号。
褚鞅算了下时间,还有整整五天。
今天是元旦假期最后一天,最晚明天之后,大学城的酒店宾馆就会一改前几日的火爆,再次恢复淡季,陈与雪这个时候出去找住所不是件难事,但他说不出口。
总不能以“我觉得不方便”为由,丝毫不顾及人情就把一个未成年赶出去吧。
即便他对社交规则一窍不通,也不至于无情冷漠至此。
“怎么了?”
陈渊进门的时候,褚鞅已经坐在书桌前发了半个小时的呆,发呆的原因是——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洗漱不便的问题。
因为受伤,他已经三天没有洗澡,即便他本身并没有洁癖,但也不至于邋遢至此。而且据观察来看,陈渊是一个卫生习惯相当好的人。
褚鞅还对上次他避着自己走的事耿耿于怀,这会儿更担心旧事重演。
“我……”
对于这个难题,褚鞅想不到正常的表述,本来他平时就不善言谈,这会儿更是词穷无路,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索性选择了装聋。
陈渊等了会儿没等到下文,又看褚鞅满脸为难,没好意思再次追问,只能自己琢磨。
和褚鞅相处久了,他自动解码加密表达的功力日渐精湛,不过是从褚鞅时不时看向门口的眼神,就得出了自认为准确无比的答案。
“哥,这种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能理解。”
褚鞅从屏幕前转过头:“?”
“正常人都会有这种感受,是我太粗心了,都忘了这个事。”陈渊说。
褚鞅脸上的疑惑转为了惊讶,他没想到陈渊的心思会细到这种程度,正要开口询问解决办法,却听到陈渊又接着道:“一会儿我就看看周围的宾馆,这两天确实麻烦你了。”
褚鞅:……
虽然这也是他纠结的问题之一,但紧急程度显然不具备优先性,眼下最需要解决的难道不是洗澡问题吗?
褚鞅觉得与其在意表达的正常,不如少让自己背一些莫须有的不近人情罪名。
“不是这个事。”
陈渊:“啊?”
“我是想问你……”褚鞅犹豫了一会儿,艰难询问道:“能不能帮我脱一下衣服,我想去洗澡。”
联想到刚从医院回来那天,陈渊帮他脱外套时僵硬的动作和不自在的表情,他忽然有些后悔提了这个请求。
虽然鸽子早就告诉过他,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相应的剧本和故事走向,大家的包容性和开放度也更高。简言之,他不必担心自己的搞基设定暴露之后会带来麻烦。
但同样是活在别人里的人,佟嘉莹都知道顾及爹妈感受想一出缓兵之计,他总不能一来就去试探直男的底线吧——虽然他的自我认知也是直男一个,但耐不住缺德鸽子的剧情需要,他现在的直已经被挂上了薛定谔的标签。
不过无论如何,陈渊怎么看都是个直男,而且还是恐同那种,经过之前一事,褚鞅对此深信不疑。
他懊恼的同时,对面那位也同样陷入了混乱之中。
下午才见了室友的正牌女友,晚上室友就提出这样的请求。
陈渊说不上来为什么心虚和紧张,他并不觉得自己对褚鞅存在着某种不正常感情,但就是没来由的不敢去接这句话。
他把这归咎于之前的经历创生的应激反应。
“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算了,我明天打车回家去洗。”他说这话时,心里正在抱怨自己当时摔倒后用手去支撑身体的愚蠢行为,因此说出来的话并不具备逻辑性。
但凡褚鞅冷静一下,就能想到自己是身处出门就能看到大澡堂子的北方。就算他社恐,随便找家洗浴中心请人帮忙,也比现在好。
陈渊对这句话的理解显然不同,褚鞅的周到到他耳朵里又成了客套,他一下又从紧张变为了愧疚——据佟嘉莹所说,褚鞅之所以坚持在元旦当天回来,有一半的原因是想把买到的蛋糕带回家给他。
从她的嘴里听到这件事,陈渊当时的心情极其复杂。
“没有不方便。”在他再次产生误会前,陈渊赶紧开口。“哥你的换洗衣服在哪里,我先把衣服拿进去,再来扶你吧。”
褚鞅拿笔的手一顿,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睡衣在左手边第一列柜子里……”
他再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