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府……
上午接待时的事,耿南仲其实相当清楚其中利弊。
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他虽不是最聪明那个,但至少也不是最笨那个,怎会不清楚主动承认工作失职,那等若是帮完颜宗翰说话、落了大宋的脸面?
但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此时他刚从鸿胪寺回来,作为礼部主管接待工作的官员,在鸿胪寺待到现在很正常,本是想凭借着上午时替完颜宗翰说话的情分与完颜宗翰搭上线。
可惜的是,线是搭上了,可双方交流得却并不愉快。
与想象中自己只要主动示好就能得到完颜宗翰的回应不同,对方对他那些明里暗里的提示并不在意,压根儿就没有半点想要与他联手的意思。
耿南仲看得出来,大概是因为上午那出戏演多了,算是俏媚眼儿抛给了瞎子看,这让对方压根儿就看不上他,言辞间反倒是对那个骂了他完颜宗翰,最后却被气晕过去的李若水颇为尊重与在意,特意问起其中风情况,而对他耿南仲这个‘蠢货’却是不甚在意,视若小丑儿戏。
这让耿南仲气得有些牙直痒痒。
什么金国大元帅……这、这他妈不是个贱皮子吗!
府邸中,吴敏、唐恪正在等着他的好消息,却见耿南仲一脸阴沉的回来,心里都是咯噔一声。
听他说明完颜宗翰的态度,两人也都是脸色微微一僵,此前唐恪还尚且觉得与完颜宗翰联手坑害林冲,有些卖国之嫌,有些犹豫,可此时得知完颜宗翰没有联手之意时,反倒是有些慌了起来。
身在官场,他太清楚在眼下的朝政局势中,太子、以及林冲对他们的威胁了,若果真什么都不做,那完全可以说是在慢性等死,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哪怕因此担上背负勾结外族的骂名,也要与之血拼到底,谁知现在却连这条本不想走的路都被堵死。
只听耿南仲说道:“今日故意示弱之举,本是想让他令感受到我等善意,谁知竟被他轻视……我思来想去只有一策。”
“耿兄就莫要卖关子了,还请速言!”
“明日田猎,完颜宗翰必会借机炫耀骑兵武力与骑射,以此继续打压朝廷脸面,给朝廷形成心理上的压力,为日后的谈判争取更多主动和话语权,而我们,便在此处阻截他!”
“阻截?”两人都是微微一怔,这是要摒弃用完颜宗翰去搞林冲的路子了?
“此事需着落在二位身上。”耿南仲笑道:“两位都曾是蔡相门生,与军中亦是关系匪浅,与城外马军司步军司十分相熟,此番太子命马步军司的陆、成二将随行万岁山,两位当可速往联络之,安排明日田猎之事。”
“陛下与太子如今都在担忧明日田猎之时,会被金人折了脸面,我等若是能成此功,在太子与陛下面前便是大大的挣了一回脸,如此大功一件,岂能不取?此只是其一。”
“其二,完颜宗翰此人个性极强,也极为自负,我看他是那种敬重强者而鄙夷弱者之人,此番若能在田猎中阻击其意图,反而能令其高看一眼,如此方能有与他坐下来协商的余地。”
吴敏和唐恪听得均是苦笑:“想法虽善,然那金人自有在马背上长大,其骑射之术天下无双,便是辽人都多有不及,陆成二位虽也算骁勇善战之辈,但仅凭这二人及其麾下马步军司,如何能与之相提并论?这、这、这还能去做什么准备?就算准备了也是无用啊!再说了,要是当真有奇迹赢了,那也是陆成二位的功劳,与我等何干……”
“两位平日也是才思敏捷之辈,今日怎的愚钝至此?莫不是关心则乱?”耿南仲笑道:“陆成二人及其马步军司自然不是金人对手,若他们真能赢,那还要我等做甚?”
两人的精神微微一振:“如何?”
“既是田猎,比试的自不会是射死靶……”他凑到两人跟前,压低了声音:“我们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
宋徽宗已经是有段时间没过问政事了。
这段时间来每隔三日便服用一颗林书航送去的丹药,然后一门心思的扑在小周天心法的练习上,此人确是颇有悟性与天赋,短短一个多月下来,如今居然已经是小有成效,真气能凝于胸,已是练气六段左右的水准。
徽宗自觉气力大增、精力充沛,对林书航的修仙之法自此也是深信不疑。
那日在皇宫中接待完颜宗翰,都是被林冲亲自入宫去请的,否则还不愿意出来呢,之所以没有当场敲定谈判日期等正事,甚至还出了让太子陪完颜宗翰田猎这等昏招,实是因他心思完全没在这上面,便连宴请吃饭时,脑子里想着的也都是六十四卦中的变化,旁人与他说上四五句话,他才反应过来一两句而已。
因此今日的田猎,他自然便更不会去了,只命太子代劳。
万岁山起于汴京北面,林书航曾在现代前去游玩过,早已改为了所谓的武侠城,各种建筑和古迹琳琅满目,已然失去其原本的秀丽模样。
可在这北宋时代,万岁山却是标准的皇家园林,偌大山林中,除了环绕全山的几层篱笆外,再无其他碍眼的东西。
这里除了虎狼狮豹这类大型食肉动物没有,其他鹿、兔、獐、羊,山鸡走兽则都是应有尽有,宋徽宗便时常爱来这边游玩,只是从不田猎,只游山玩水、看走兽奇珍,带妃子们投喂取乐,兴趣来了便作诗一首,因此此间的动物大多也并不怕人,看到人时,常常还会主动出来讨要吃食,可谓单纯至极。
正前方是陡峭山脉,下方则是坦途平原,四周绿荫遍地、草木成林,远处的瀑布声从山顶哗啦啦的滚落下来,声音在这片仙境沃土中传递,激起阵阵水雾,实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休闲圣地。
可此时的万岁山,却一反往昔的仙灵之气,反而是一片杀气腾腾。
太子的试射已经结束,由于少时练习过弓马,这几日又是暗中苦练准备,今天超常发挥之下,居然连射二鹿三兔一獐,便比之旁边的完颜宗翰也没输上多少,算是将心头的大石落地。
他与完颜宗翰,领着百官在临时搭建的棚台旁休息,完颜宗翰手下的几个将领见猎心喜,主动请缨也想要射猎,完颜宗翰询问赵恒,太子自然没有拒绝客人之理,结果这一答应,便答应出了纷争。
先是完颜宗翰提议让双方各选百位射手,各执红蓝色箭支比试,看谁射得多。
坦白说,赵恒是早就预料到对方这一手的。
他是真想在这方面跟金人对拼一下,挫挫完颜宗翰的气焰,可人家金人毕竟自幼便在马背上长大,骑射娴熟更胜辽人,虽说陆运麾下的马军司训练还算勤勉,但与之相比肯定是大大不如。
但毕竟完颜宗翰若存心找事,那就算拒绝了这场也必然还有下一场,不若就此让他找点面子,田射而已,马军司对万岁山这一带的地形又很熟,就算输应该也不会太难看,如此倒也省了诸多麻烦事。
再加上被旁边耿南仲递眼色暗示,以为他有什么少输算赢的准备,便勉强答应下来,命马军司陆运指挥使挑选一百精锐骑手出列。
本是料定宋金两边的骑射之术相差甚远,这一场大宋必然输定,可没想到等得半个时辰过后,双方将各自猎杀的猎物堆积过来时,才发现宋营居然胜了一截。
宋营这边,百人三炷香时间,共射杀了二百七十六只兔子、一百八十三头羊、四十几头獐、十九头鹿,几只狐狸山猫,还有各类山鸡走兽约莫百余,共计五百出头,胜过了金人的四百多猎物。
但见此时的棚台上,猎物堆积如山,宋营这边明显要多出一些。
陆运及其麾下骑士未免有些得意,也是真让赵恒又惊又喜,忍不住暗暗转头去看了耿南仲一眼,却见对方面带深意的微微一笑,显然此胜是另有原因。
……管他什么原因,无论如何,宋军总是胜了这场。
赵恒瞬间只觉扬眉吐气,此前因耿南仲几次与林冲唱对台,让他已对耿南仲渐渐没了耐心,甚至是越看越烦,可此时却突然觉得耿南仲又重新顺眼起来。
他大笑着说道:“大元帅麾下也是极其勇勐了,只输了三十几只,一成都不到,双方实力极其接近啊!且毕竟我宋军是自家门口田猎,地形比大元帅麾下悍将更了解,如此便算个平手吧!来人,所有参与田猎的将士,各赏纹银二十两,锦缎一匹!”
如此明平暗胜,又给了对方台阶下,实已是赵恒心中最好的剧本了,可没想到完颜宗翰并未搭言,只微微一笑,随即便听下面的金人骑兵中有人咆孝着吼道:“我不服!”
原本热热闹闹、一片和谐的现场霎时间便清冷下来,变得鸦雀无声。
完颜宗翰此时才微笑着开口道:“呼博尔,贵人面前,岂容你大呼小叫?何况胜便是胜,败便是败,金人几时变得似你这般输不起了?”
话音落时,只见那金人骑兵队伍中,有一壮汉翻身下马、排众而出,跪拜在完颜宗翰下方说道:“宋人骑射之术烂极,适才末将曾见有好几人连射数发而不中,如此技艺,岂能胜过我等?我怀疑这些猎物有问题!”
赵恒微微一笑,输赢胜负,靠作假的话是真不了的,他可没命人去做过这等事,自只当此人说的是个笑话。
果然,不等赵恒开口,那边完颜宗翰已替他说道:“呼博尔,雄山上的汉子,说话不可无凭无据!”
“我有证据!给你们看!”
那呼博尔大步走到台前,伸手想要去翻宋营的猎物堆,陆运指挥使的脸色微微一变,示意身旁亲卫,立刻便有两个宋营骑兵拦截过来,伸手按住他肩膀,大声呵斥道:“你做什么!这是我们的猎物!”
“起开!”
那呼博尔竟是天生神力,双臂一抡,竟将两人掀飞。
身后的宋军大怒,接连抢出来数人,可还没等靠近,已被赵恒喝止道:“让他翻!”
太子之名不可违,陆运的脸色难看之极,下一秒,便见那呼博尔在猎物堆中抓到了什么似的,往外用力一拽。
堆砌在上面的猎物纷纷往下滚落,撒了一地,呼博尔也不管,只将手中抓到的东西高高举起。
初一看,只见那是一只野兔,一支红色的利箭射穿了它身子,似乎并无异常,可若细看,却才发现这野兔居然已经有些僵硬,且其箭口处的血痂已凝固,紫红色一片。
而更明显的是,这‘野兔’身材臃肿肥大,常年狩猎之人,一看便知道是喂养出来的,而非野生,这万岁山皇家园林里虽然没有豺狼虎豹,但狐狸、山猫这类抓兔子的却是不少,这兔子真要是野生的,长这么胖,怕是都不知道被吃了多少回、坟头草都得老高了。
“大家射猎不过三炷香时间,这兔子便是一开始就射中,短短三炷香时间,也不至于伤口就已经凝血至此!”呼博尔一边说,一边使劲儿拍了拍那兔子,见其身体受到拍击时的扭动弧度,对于一只新鲜的猎物来说,显然过于僵硬了,他大笑着说:“居然连身体都硬了,这可不是寒冬腊月!何况初春时分的兔子居然能长这么肥,哈哈哈,这宋朝的猎物,怕是真要与正常的不同一些!”
不消说,这只兔子的死亡时间明显不是在这三炷香以内,而野兔一般不可能肥,刚刚经历了寒冬腊月的春季野兔就更不可能这么肥了,因为春天的草青黄不接、夏天的兔子忙着逃命,只有秋季的兔子,水草丰富,且为了囤积脂肪过冬,才有可能肥起来。
很显然,这是一只家兔,还是那种专门喂养来吃的肉兔子。
那些输掉的金人骑兵此时都大笑了起来,这时候的金人还未受到汉化,上层贵族如完颜宗翰这等虽已在学习,但似普通的骑兵等等,尊卑观念、礼仪观念等等都还很薄弱。
刚才输了射猎本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都是憋着口气,此时一听呼博尔道破其中玄机,顿时都哈哈大笑起来。
有吹起口哨的、也有阴阳怪气的:“哈哈哈!比不过就认输,回去好好磨炼技艺,再找回场子,咱们女真人就算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想不到这宋人居然不懂。”
“三岁娃娃都不如,廉耻都不要,还说什么礼仪之邦。”
“打个猎都要靠作弊,连作弊都才只赢咱们三十几只,这等窝囊,扔到关外去怕是要被饿死,就这些脓包还打仗呢?难怪被辽狗压了上百年,哈哈哈哈!”
完颜宗翰说话还讲个章法,可这些金人士卒调侃起人来,那可就是随心所欲了。
这些话诛心啊……是啊,你比不过就比不过,你农耕民族,打猎输给游牧民族有什么好丢脸的?
这本也是赵恒此前预想过、可以接受的失败,只需要努把力,少输点也就行了,可哪知道这帮废物居然去作弊,而且还作得如此愚蠢,让人家一眼就给看穿……
赵恒简直是被气得有些七窍生烟,一时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是转头怒视向耿南仲和陆运。
耿南仲也是心里窝火。
昨日交代陆运时,明明和他说了抓活的,用笼装了藏在猎场中,今日再临时射杀,可这蠢货居然没听他的?
陆运脸上则更是阵红阵白。
抓活的?用笼子装了藏在猎场中?你他妈说得倒是轻巧……
太子又不是跟我一伙的,昨晚御林军一整夜都在这万岁山巡视,我还能带人进来偷猎?当然只能是去市场上买,还是临时带人去砸了兔肉羊肉店的门,把人老板从床上揪起来才买到的,因此今日宋营射杀的兔与羊就格外的多。
至于说用笼子装了藏到万岁山来射杀什么的,那可是羊与兔两百多只,咩咩咩咩的,拿什么笼子能装了悄悄藏进来,你以为是两百多只耗子吗!
他心里是暗暗叫苦,可却叫屈不得,更不敢去看太子赵恒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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