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朔坐在温予舒身边许久,他的呼吸一直平稳。
但是子时一到,那呼吸声就开始断断续续、深深浅浅。
殷朔忙点灯去看,原本塌上熟睡的人眼皮微动,不一会就清醒过来。
微哑的声音传来,“殿下还不去休息。”
殷朔把灯放在几上,一转头,昏黄的灯下,一双清亮的眸子定定地看向他,嘴皮耸动。
“从楚都赶回,即便是日行千里的大宛马,也需要两日。殿下疲惫之下,还要照顾予舒,实在让予舒不安。”
那声音哑哑地但却勾人。
殷朔微不可见地咽下口水,装作不在意振振有词地说:“你献上智计,于本王有功。本王对有功之人一向照顾有加,可不单单你一人。”
他边说着话,边端来一旁的冷茶,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扶温予舒微微坐起。
“这也是每个有功之人都有的吗?”温予舒眼神划向杯中。
“那当然,快喝。”殷朔的语气有些敷衍,动作倒快。
他把茶举在温予舒唇旁,倾斜着,周到到只等他动动嘴皮就能喝到。
温予舒嗓子干痒,便也不再辩,由着殷朔将茶水润进喉咙。
可谁知,一进喉咙,有些泛凉的茶水就激得温予舒一阵颤栗,忍不住重重咳出几声,呼吸骤然加重,整个胸背都佝偻起来。
殷朔喂水的动作一顿,下一秒着急地将杯放下,然后一把把人捞在怀里,轻轻用手环着。
这个动作很是亲昵,温予舒愣住了,只是殷朔满脑子想得都是残碣针,竟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越界。
“是不是残碣针痛得厉害,别怕啊,明天我就用内劲帮你,慢慢就不疼了。”
这句话说完,殷朔一直都没听到回音,以为人又疼晕了过去,赶紧凑近去看。
这一看,又吓了一跳。
一点点黄晕的光下,连生生剜肉都没哼几声的温予舒竟然湿了眼眶,眼眸里打转的泪光就像一朵盛开的、晶莹剔透的玉兰花,在暗暗的散光下反晕出一片涟漪。
殷朔就要手足无措了,这么坚强、隐忍的人到底有多痛才会泛起泪花,只能拢着清瘦的人,不断地说:“没事,一会就过去了,等一下我就找颜平想办法。”
其实,残碣针的疼痛比昨日疗伤之苦轻太多,温予舒只需要清醒着,用意志力生生扛便能忍受。
只是那句脱口而出的“别怕”二字却让他坚不可摧的心防有了一丝裂痕。
从孩提至弱冠,从朝堂至边关,廿三载的漫长岁月中,师父教导他行仁义之剑,太子教诲他践忠君之诺,他不允许自己退缩、胆怯、懦弱,不会有人在他受伤之时温柔以待,轻轻相哄,从来只是默默地舔舐伤口,孤独奋战。
然而这个人,明明是敌国主帅,明明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让他跌入到尘埃,让他自生自灭,艰难求生,可是他却几次不分立场的相救,几次用那双拉弓射箭的双手为他疗伤。
这份酸涩化作了一滴滚烫的泪,是温予舒从来没有过的体会。
温予舒撇过眼睛,喃喃道:“予舒蒙殿下多次相救,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殷朔笑了笑,“你养好伤,就是最大的报答了。”
分属不同阵营的两人在夜色蒙蒙中靠在一起,直到巡逻队簇簇的脚步声回荡,殷朔才惊醒般一抖,掩耳盗铃似的把手撤回,小心翼翼地避开左肩的伤口,让温予舒重新侧躺着。
他知道温予舒睡不着,想另找话题开口,但是左思右想,全都和楚都有关,因此嘴皮动动,愣是没说出半句话。
温予舒倒是先开口了,“殿下犹豫不决,想必想说的是楚都战果吧。让我猜猜。”
他顿一顿,接着说:“国君被俘,朝臣被囚,只等押解入京,一命呜呼。”
两国血淋淋的战争被当面剖了出来,直白又冷酷。
殷朔瞧着他淡然的表情,疑惑道:“你,不恨我吗……?”
温予舒摇摇头,“若我身处殿下之位,也会做同样的决定,不过各为其国罢了。大楚气数已尽,非我一人能救。如今我无计可施,于楚,倒也问心无愧。”
“明知道气数已尽,最后一战还要拼命?”殷朔嘴角有些苦涩。
“那时我只怕殿下治下无度,如若我不战而降,真看着楚民受尽苦楚,只怕追悔莫及。便想着尽力就好,如若得偿我愿,战死沙场,这一切尘世都再与我无关了。”
温予舒说得云淡风轻, 但字字都是悲歌和壮烈。
殷朔突然想起那时温予舒怀着必死之念的倾人微笑,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就想一点一点的靠近这个人。
两人这样聊着,很快残碣针的劲儿也过了。
殷朔捏下被角道:“你好好休息,明日启程前我给你疗伤。”
“殿下准备带着我吗?”
殷朔嗯一声,宽慰道:“你放心,不会再有那种事情发生。”
温予舒垂下眼眸,殷朔见状便轻手轻脚地出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