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节 对饮之弈
大明永乐十四年(公元1417年),除夕之后,这已经是蒙禹在诏狱暗牢中的第八个年头了。这么些年,诏狱里来了很多人,也死了很多人。太子逊驾案被抓紧来的人里,蹇义、杨士奇他们几个已经放出去了,而黄淮、杨溥他们几个却还得继续关着。
所有人都觉得这就是大明官员们的人生起伏,甚至觉得只有功名在身的官员才又资格进到这诏狱之中。可他们却并不知道,在最里面的暗牢里,还有一个被革除了举人功名只是个秀才的布衣书生也被关着,而且享受的待遇比他可要好得多了。
或许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可纪刚却不会忘记,在诏狱中的官员们面前为所欲为已经不能满足他日益膨胀的欲念,在以三品武职之身压下满朝文武,甚至让二品文官都在他面前俯首帖耳之后,纪刚越发的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这种空虚根本无法排解,不管是在他的六个院子里让太监服侍也好,还是每日里让一众美女跪在面前等着他翻牌子临幸也罢,都已经无法再让他满足,时间一久,纪刚甚至都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这个时候,他自然就又想起了蒙禹,那个身在暗牢中却是全天下最独一无二的人。
除夕之后正月十五之前,这大概就是朝廷官员们一年之中最难得清闲一些的时候,在假山亭子里赏雪景的纪刚却忽然吩咐下人带着食盒拿上酒冒着雪出门了,他没有带太多的人,也没有告诉别人他要去哪里。
诏狱的门禁此时自然也在躲在里面围着火炉偷懒,一见纪刚来了吓得连忙下拜请罪,纪刚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吩咐下人在外面等着,他自己提上食盒就一个人往里走了。纪刚此时忽然就觉得,这普天之下还没有被征服的地方,除了皇城之外好像就剩这一间暗牢了。
当纪刚从通道口出来的时候,看见蒙禹坐在火盆边抬着一本书在看,纪刚的心里莫名的就是一阵烦躁,他好像并不想见到蒙禹这无欲无求的样子,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因为眼前这个人也深得陛下的赏识,赏识到专门将他放在这里保护起来。
看见是纪刚一个人来了,蒙禹其实也是有些诧异的,在纪刚打开牢门的时候,蒙禹也连忙放下书起身施礼道:“见过纪大人,这大过年的,纪大人怎么不在府里呆着,却跑到我这里来了?”纪刚嘿嘿一笑道:“蒙先生可知,我府里的人现在见了我,可都是要叩拜的。”
蒙禹闻言之后微微一笑,立刻便翻下下拜道:“拜见纪大人。”纪刚见蒙禹真的下拜了,心里也就仅仅只是高兴了一瞬间之后就坐到桌旁不耐烦的摆摆手道:“蒙先生快起来吧,你的大礼我可受不起,还是来帮忙摆桌子才是。”
蒙禹再度叩拜道:“谢过纪大人。”这才起身接过纪刚手里的食盒将下酒菜摆好,又拉过火盆开始温酒。做这一切的时候,蒙禹可都没敢坐下。纪刚也不知道这心里怎么就这么没着没落的,也只能无奈的笑笑道:“蒙先生还是坐下吧,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喝喝酒,说说话。”
蒙禹欠身示意后这才浅浅坐下,然后开始倒酒,纪刚回头看了看月如的灵位前已经摆上了祭品,也点点头道:“刘总旗夫妻俩每年除夕前都会去栖霞山扫墓祭奠的,蒙先生就放心好了,如今风声也早就过去了,蒙先生如果觉得该刻字了,那我便吩咐人将尊夫人墓碑刻上字去,反正这天下知道药娘小禹叫什么名字的人也没几个。”
蒙禹微微摇摇头道:“多谢纪大人的好意,不过还是不用刻了,就这样也挺好的。”纪刚看蒙禹神情淡然,忽然又问道:“蒙先生莫非就不想再继续报仇了?”蒙禹依然还是面色平静的说道:“继续报仇?找谁?太子殿下?纪大人这是在调侃我的吧?”
纪刚却面色凝重的说道:“我可没有调侃蒙先生的意思,如今我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已经是不可弥合,这年前派人送去东宫的礼物居然被退回来了,太子这可是在狠狠打我的脸啊!年前我也去三千营见了汉王殿下,商议了如何扳倒太子之事,可想来想去都没有太好的办法,所以我就想,这事恐怕还是得蒙先生出手啊,有汉王殿下的声威,有我在朝中的威势,再加上蒙先生的铺排布局,我就不信还扳不倒太子!”
蒙禹微微摇头道:“纪大人太高看我了,若是要让太子吃点苦头,或许我还能铺排一二,可若是要彻底扳倒太子废了他的储君之位,那恕我愚钝,现下真的是做不到啊!”纪刚闻言心中更是烦躁,他现在唯一的威胁就是即将重掌监国之权的太子,因为皇帝陛下已经定下行程,清明之后便又要去北平了。
这一人之下的滋味还体会了不到一年就要终结了,这让纪刚很是不甘心,所以他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想要扳倒太子,他也不管汉王成为储君之后会不会比胖太子更难对付,反正他那翻腾的内心里就是接受不了自己在逊驾案中的功亏一篑,那也是他一生的耻辱和心痛啊!
所以纪刚已经再也不能像先前那般的平静,狠狠喝了杯中酒之后冷冷说道:“蒙先生这是什么意思?真是颓废得连尊夫人的仇不想报了么?还是故意不想让我称心?虽然陛下想保着你,可在这不见天日的诏狱暗牢之中,你若是忽然就病故了,那陛下也是半点都不会意外的!若是我再故意隐瞒不报,陛下很可能连想都想不起还有你这样一个人关在这里。”
蒙禹闻言一怔,心中也立刻就泛起了无尽的寒意,因为他明显的感受到纪刚是真的对他产生杀意了,这种杀意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因为此时的纪刚好像真的已经无所顾忌了,天欲亡之,必先狂之,此时的纪刚内心其实真的已经癫狂了。
更何况蒙禹比谁都清楚,就是他诱导纪刚慢慢成为这威势无俩的一人之下的,也是他将纪刚心中的欲念不断释放出来并越变越大的,虽然纪刚自己不知道他已经走在了极其危险的火山边缘,可火山中的那种炽热还是将他烤得浑身燥热。
看着纪刚冰冷而充满死寂的目光,蒙禹深深的感受到了自己的危险,这是真的危险,生死一瞬的危险,他现在唯一的护持就是纪刚需要他的帮助去扳倒太子,如果自己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那纪刚肯定就会毫不犹豫的干掉自己这个潜在劲敌的。
退无可退之下,蒙禹只得无奈的轻叹一声道:“纪大人一定要逆势而行,那我也只有勉力一试了,可最后的结果究竟如何,这个我可真的无法保证,毕竟现在陛下已经无心废储,甚至又开始觉得这样保持平衡挺好的,所以,咱们只能设法让太子犯更大的错,可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太子会不会上钩,就只有看天意了。”
见蒙禹说的这么为难,纪刚反而又回复了面上的微笑,因为按他的逻辑,如果蒙禹此时爽快的答应绝对没有问题,那就是心中有鬼会在背后给自己搞事,反而是蒙禹这么为难这么思虑周全又瞻前顾后,那就说明蒙禹是真的用心在应承的。
纪刚这才从热水盘中拿起酒壶亲自给蒙禹倒了一杯酒悠悠说道:“蒙先生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但凡蒙先生说能有七成把握,我都一定会把他变成九成,而且这一次我也再不会犯那样的错了,蒙先先就放心铺排布局吧,只是还得快些,不然陛下离开了南京可就来不及了。”
蒙禹喝了杯中酒却微微摇头道:“我自会加紧的,不过这事不是一朝一夕的,也不急在一时,真要让太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或许还真是陛下不在南京反而好些。”纪刚闻言欣喜的说道:“这么说蒙先生已经有了谋划?”
蒙禹点点头道:“如果要实现纪大人所说的一劳永逸,也让我彻底的报了这杀妻之仇,那就得下更狠的手段才行,只是这样的手段毕竟太过明显,若是陛下身在南京,以陛下的英明睿智很可能看穿一切反而弄巧成拙,若是陛下不在,或许纪大人可以趁机就······”蒙禹没有说完,而是用手比了一个斩首的动作。
纪刚的眼中泛出了奸邪的笑意,杀太子?这可真是太有趣了,现在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个还刺激的?还有什么事能比杀太子更让他血脉喷张忘乎所以的,纪刚忽然又感受到了一阵舒爽,这是枯燥的生活又有了更高的目标之后的那种快感!
看着纪刚眼中的迷醉,蒙禹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又一次成功的将纪刚诱导向了作死的边缘,更何况这一次若是一切顺利,就可以将太子和纪刚这两个仇人一并除掉,若是真能如此,那么就算让他死在这暗牢之中也值得了。
纪刚嘿嘿一笑,又恢复了他惯有的样子,恩威并施的对蒙禹说道:“蒙先生放心,这次若真是能搞掉太子,我一定设法让陛下放你出去,你是想自己再去考科举还是让陛下特授你一个官职应该问题都不大,汉王殿下可是喜欢你得很啊,这次见他都还提起了蒙先生,我看汉王若是成了储君,那蒙先生多半是会被陛下安排做东宫辅臣的。”
蒙禹边倒酒边说道:“哎,在这里这么久了,这考取功名之心也的确是淡了,考来考去的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在最后的殿试中被陛下选中从而入翰林进朝堂么,如今既然都已经能直接被陛下选中,那还走那些弯路干嘛啊!”
纪刚一见蒙禹也终于开始变得功利了,忽然觉得这似乎也是自己的一件成果啊,能把这样一个自命清高的人物变得开始追求名利,这是多大的成就啊,这可不比干掉一个二品尚书轻松多少啊!纪刚开心的举杯道:“就是了,蒙先生早该这么想了,若是蒙先生早些想通,估计现在都在皇城里穿上绯袍了。”
绯色袍服是皇城里的高阶太监穿的官服,一见纪刚又提起这事,蒙禹就苦笑摆手道:“怎么纪大人还是忘不掉把我送进宫做太监啊,我愿意去东宫可是要做辅臣的,绝不做什么太监!纪大人若是存心如此,那我宁愿死在这暗牢之中了。”
纪刚一看蒙禹吃瘪,开心的哈哈一笑道:“好好好,我也就是和蒙先生大哥比方开个玩笑罢了,我知道蒙先生志存高远,做东宫辅臣是为了将来能站上朝堂前列的,只要蒙先先这次能助我成事,那我们大功告成之后,自然就是蒙先生大展宏图的开始了。”
蒙禹连忙欠身道:“那就借纪大人吉言,也多谢纪大人好意了,我一定尽心竭力就是。”纪刚点点头,却忽然问道:“老实说,我怎么觉得上次的太子逊驾案蹊跷得很,就连一向不善朝堂权谋的汉王殿下都会拿捏分寸了,敢问这里面到底蒙先生参与了多少啊?”
蒙禹苦笑摇头道:“纪大人真是高看我了,哪次不是纪大人来找我帮忙,我才能略尽绵力,就算借着纪大人的手办点私事,也都在纪大人的眼皮底下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到底能参与多少又参与了多少,纪大人会不知道么?”
纪刚又转而问道:“我总觉得这刘勉已经与往常大不同了,虽然他还是表现的忠贞不二,表现得一如既往的为了讨我欢心不惜得罪同僚的痴愚模样,可我就是觉得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刘勉了,他也跟了蒙先生这么些年了,我都搞不清楚他现在到底我是我的心腹还是蒙先生的心腹。”
蒙禹诚挚的说道:“刘勉的确是块璞玉,我也确实教了他不少东西,我还正想跟纪大人说呢,也该是让他离开这暗牢去奔个百户的官身了,要不纪大人年后就把他调出去吧,换个新人来这里就好,这刘勉用好了,是能成为纪大人最忠心的得力臂助的。”
纪刚闻言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道:“蒙先生真舍得让刘勉走?”蒙禹也笑笑道:“说心里话啊,毕竟这么些年彼此相熟,他也知道我的喜好,自然是有些舍不得,可我也不能耽误了他的前程,也不能让纪大人失去一个好助力。”
纪刚这才再度哈哈一笑道:“好,既如此,那我年后可就把刘勉调到身边听用了,我倒要看看,蒙先生调教出来的人比我调教出来的四虎到底高明多少!”蒙禹笑笑道:“希望他不要让纪大人失望才好,不然我也面上无光啊。”
纪刚和蒙禹,两个天壤之别又各怀心事的人举杯对饮相视一笑,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波,又要平地而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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