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节 战无心
练子宁看看蒙禹,欣慰的点点头道:“难得你能考虑的这么长远,也难得你将天下的安危放在前,自己的私人恩怨放在后。其实不瞒你说,陛下先前也曾下密诏给鬼力赤,愿意暗中协助他掌控草原大权,但条件就是他向我大明臣服。”
蒙禹点点头道:“若是如此,那倒是可以一箭双雕。”练子宁好奇的问道:“如何一箭双雕?”蒙禹说道:“据晚生分析,那额色库多次说到鬼力赤有大事临近,应该是和北元皇帝之间的矛盾快要爆发了,所以,此时我们不妨先任由李景隆将军械火器弄出去,然后留下他的证据,待到草原内乱爆发后,再举证李景隆的不法之事。”
练子宁微微点点头道:“你也该知道,如今的情势岌岌可危,能不能惩处李景隆,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先为我大明争取一段修养生息的时间吧。”蒙禹闻言一怔,听练子宁这话里的意思,已经不对建文帝取胜抱有希望了啊!
怎么自己才出去不到两个月,就转变这么大呢?难道这段时间里,朝堂之上又发生了什么重大的转变?能让心坚如铁的练子宁都心灰意冷了,这转变绝对大的惊人啊!蒙禹有些疑惑的看看练子宁,小心的问道:“练大人,可是朝堂之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练子宁苦笑摇头道:“此事也不是什么机密,告诉你也无妨,燕军意图南下后,有人劝陛下议和投降,陛下动摇了。”“什么?!”蒙禹闻言也很震惊,这建文帝大半江山在手,百万大军在握,目前也还胜负各半,居然就会有投降的想法,这确实真是太伤这些忠臣的心了!
练子宁微微摇头道:“幸而,这事被我们几个死谏阻止了,可你要知道,此事若是传到军中,必定会导致军心动摇啊。”蒙禹点点头,决战之前最上层居然有投降的念头,这乃是兵家大忌啊!可建文帝究竟是怎么会生出投降的念头的?练子宁没有说,蒙禹也不好问。
就在此时,门口有人急匆匆派来禀报道:“大人,刚刚送达的紧急军报,燕军在淝河渡河,平安将军率军从宿州奔袭,却中了燕军埋伏,损失惨重,只得退回宿州,燕王主力继续南下,铁弦已率兵驰援。”练子宁眉头紧皱的挥挥手,来人退走。
练子宁微微一叹道:“看来燕王孤军南下意图已明,最后的决战,就要到来了。”蒙禹看看墙上挂的态势图,疑惑的问道:“看来燕军准备避开淮安从凤翔进兵南下啊,怎么只有平安、何福在此阻挡?这驸马梅殷的四十万大军,是不是该动一动了?哪怕分出一半来也好。”
练子宁摇摇头道:“兵部已经下令,但梅殷回复,燕军只是故作疑兵,一旦淮安驻军有变,燕军必将打穿淮安进逼南京。所以淮安守军,动不得。”蒙禹眉头微皱的说道:“梅殷的话看似有道理,其实并不全对,此时燕军的目的是明确的,可进兵路线却有很多条,虽然打淮安是最快的,但燕军不可能去和四十万守军硬碰硬,所以,燕军肯定会走凤翔一线,可不管是平安、何福、陈晖,还是盛庸、铁弦、徐辉祖,他们手上的兵力都不足以和燕军决战,只有梅殷的大军可以压制燕军,若是梅殷坚持一味自保,则南京危矣!”
练子宁点点头道:“盛庸和铁弦给陛下的上书里也是这么说的,可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们提议召回梅殷,可陛下似乎也没准备换将。”此时,蒙禹终于知道练子宁脸上为何满是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为何对取胜已经不抱希望了。
若是梅殷已经出了问题,手握四十万大军却按兵不动,那等于就是帮燕王按住了一半的朝廷大军啊,他什么都不需要做,甚至连叛变投降都不需要,只需要装出死守淮安的样子就行,可偏偏,从建文帝的角度来说,此时还真是骑虎难下,想换梅殷都难了。
蒙禹终于知道,这诡谲的朝堂,真是一步错则满盘输,自己当初还是把这错综复杂的朝堂想的过于简单了,这骑墙观望的,甚至通敌的,绝不止一个李景隆啊!究竟有多少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已经串通燕王已未可知。可是梅殷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对于他来说,若是建文帝获胜他所获得的功勋绝对高于燕王获胜啊!
这真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而此时也已经无暇再去深究,就算最后又发现了梅殷和燕王之间的什么惊天秘辛,也已经于事无补,现在最重要的,只能是彻底清查南京朝堂里到底还有多少吃里扒外的家伙。
听完蒙禹的建议,练子宁依然还是无奈的摇摇头道:“这个我们也想过了,可惜,查不了,也查不清,如今通敌嫌疑最大的,全是皇亲国戚,除了曹国公李景隆,还有大都督徐增寿、驸马都尉王宁等等,哪个能查,又哪个能动?这些人,除非是陛下亲自去,否则谁都动不了啊!”
这一下,蒙禹是彻底无语了,每次面临这样无奈的朝局,他就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不是凭借聪明才智就能解决得了的,也不是耍些手段就能改变的,此时,他终于明白了,齐泰、黄子澄、景清、练子宁还有恩师黄观这些书生文人大臣,治军施政或许确有缺陷,但说到洞悉朝堂,绝对不会比谁差。可面临这样的朝局,就算把历代大贤找来估计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布衣举子,他能想到的,这些大臣大多都想到了,就算是他们没想到的那些,也是根本做不了的。
明主贤臣,是相辅相成的,缺了贤臣,明主无非功业受限,可若是没有明主,贤臣却难有作为。而明主贤臣也需要大环境,其实建文帝的改革策略并不坏,这个以愚孝著称的皇帝,也还是很聪明的巧妙推翻了很多朱元璋定下的不合理政策。
可惜,若是太平时代,这帮君臣或许也会创造出一个盛世,也会被列为明主贤臣的典范,可惜,偏偏赶上这样的时代,建文帝登基,十三位手握军权的亲王环伺,这削藩才开了个头,便迎来了大乱,这不善于军事的君臣几人,立刻就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最后,蒙禹只能最后对练子宁说道:“练大人,有一事若是告知陛下,应该可以让陛下坚定固守的决心,让他不再听信谗言摇摆不定。”练子宁立刻问道:“哦?是什么事,你且说说看,若是真的可行,老夫一定试试。”
蒙禹躬身道:“如今陛下动摇,无非是听信了谗言,觉得燕王就算夺位,也会遵守洪武先帝留下的勿伤其子孙一人的遗愿,可晚生这一路上,曾偶遇燕王二子高阳郡王朱高煦和手下将领商议,说是燕王已经给他授命,一旦进入南京,便由他搜捕陛下极其直系宗亲,见到之后即格杀勿论,万不可放过一人,完成好此事,便可论功行赏。”
练子宁闻言大惊道:“还有这样的事?你可听清了?”蒙禹躬身道:“此事事关重大,晚生听得真切,绝不敢虚报。”练子宁立刻起身道:“好,有了此信,陛下就须得重新考虑了,蒙禹,你立下了大功一件啊!”
蒙禹微微摇头道:“练大人,晚生只是替恩师尽责罢了,练大人无需为晚生请功,只需说是内卫密探传回的消息便可。”练子宁点点头道:“也罢,如今你还未参加春闱和殿试,确实不宜过于张扬,那就不提你了,此事我需要马上进宫告知陛下,就不留你了。”
蒙禹起身道:“晚生也想去看看师娘,就先告辞了。”蒙禹辞别练子宁走出练府,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也是第一次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撒谎,可这慌他也不是随便撒的,是他分析了燕王的性格和双方态势之后推演出的唯一结果。
因为建文帝的新政,对江南一带的官员和百姓受益颇多,建文帝在大明南部的影响力巨大。若是任由建文帝活着留在南京,这对于燕王来说,无异于养虎遗患,而燕王这样杀伐果决的性格,也绝不会允许留下这么大的祸患,所以,一旦燕王攻入南京,建文帝必死,甚至连建文帝的子女,也必死!
这些事,练子宁他们这些大臣不是想不到,只是想不到了也不敢说而已,如今蒙禹撒这样的一个谎,也只是给了他们向建文帝说出此事的借口和信心,至于怎么去圆这个谎,怎么样能说起来有理有据,那就是他们这些大臣擅长的事了。
一路来到黄观府邸,从小门悄悄进去,蒙禹便请人去和黄观的妻子翁氏,说他要见一见师娘,有十分重要的事要说。蒙禹在偏厅等了一会儿,就见师娘翁氏举步前来,说是师娘,其实这翁氏也不过就三十多岁,生得又端庄秀丽,气质清绝。
蒙禹连忙上前见礼道:“学生蒙禹见过师娘。”翁氏回礼后,示意蒙禹坐下,然后问道:“不知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见我?”蒙禹一咬牙说道:“师娘,如今情势大变,南京岌岌可危,恩师又是那燕王所列的奸臣榜排名第六的必杀之人,弟子恳请师娘,带着两位师妹先离开南京吧,弟子不才,可以安排你们悄然离去,绝不会让人察觉。”
翁氏微微摇头,长叹一声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师娘心领了,可你师父临行前反复交代,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离开南京,让我们等着他回来。”蒙禹再次劝道:“师父离开之时,情势还没有这般恶劣,如今梅殷按兵不动,其他几位大将要坚守各路各自为战,这便如投薪入火一般,迟早被消耗光,到那时,燕王大军直抵南京,再加上南京这么多的内应,南京城破,只是迟早的事。师父此去一路向西督军来援,最早也要六月方回,师娘还是带着两位师妹暂离南京避一避吧!”
翁氏笑笑道:“蒙禹,你可知你师父有多喜欢你?”蒙禹冷不防师娘忽然问这个,不由一愣,微微摇摇头,翁氏笑笑道:“你师父说,你父母双亡,孤身一人,而我们那长女也马上就到婚嫁年龄了,到时候若是你不嫌弃,便招赘你做我们的女婿好了。”
蒙禹闻言,鼻子一酸,眼泪已经止不住的滚落,哽咽着说道:“师父大恩,弟子万死也难以报答,所以还是请师娘听弟子一句劝,赶紧走吧。”翁氏摇摇头道:“你先听我说完,你师父还说,如今情势未明,他不公开与你的关系,就是不想让你一起殉死,你是个大才,会有用于大明天下,你须得留着有用之身,切不可轻言赴死。”
这一下,蒙禹更加哀伤的泪如雨下,喊了一声:“师父!”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翁氏继续说道:“你师父还说,若是赶上好世道,你们师徒联手,定可有一番大作为,可惜,偏偏遇上了这样的时候,他既不能公开和你的关系,也不能招你做女婿,只能劝你记住天下为先四个字了。”
蒙禹已经哭的拜服于地,翁氏长叹一声道:“师娘我没能为你师父生下儿子,已是遗憾,如今他见着你这个与他年轻时相差无几的学生,自然起了招婿的念头,我那长女那日见你之后,也觉得你不错,听你师父说了这个想法之后,也暗自欢喜了许久,其实她也是喜欢你的。”
蒙禹擦了擦眼泪,直起身说道:“师娘,我自幼便父母双亡,能得遇恩师,是我的造化,我也愿意做你们的上门女婿,终身侍奉师父师娘。”翁氏点点头:“能得你这句话,师父师娘就知足了,若是最终能无事,自会为你们成婚。”
蒙禹再次劝道:“师娘,既然您也知道情势难料,就先避一避吧。”翁氏笑笑道:“蒙禹啊,师娘我虽是女子,可也知道这覆巢之下无完卵,就算我们暂时逃出去,也必会被全力通缉,要想不过东躲西藏的亡命生涯,就只有叛国投向北元,可师娘我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如何能做那叛国投敌之事啊!”
蒙禹闻言一怔,想想似乎也的确是如此,若真是燕王取胜,她们就算逃出去,又能逃到哪里去?留在大明境内,就得整日提心吊胆的隐藏行踪不断逃亡,要么就走水路去东瀛或陆路去北元,再或者向南去暹罗,可这样苟且的活着,的确不会是恩师和师娘的意愿,自己真是关心则乱啊!
想通这一切后,蒙禹又是一阵深深的无力,他以为自己可以帮忙安排好的逃生,却并不是师父师娘能接受的,自己最终,还是什么也做不了。翁氏看蒙禹陷入了迷茫,微微一笑道:“蒙禹,师父师娘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你师父也说了,生死有命,无须强求,我们就各自尽人事,听天命罢。”
蒙禹点点头,又恭恭敬敬的给翁氏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告辞离去。此时已是酉时,独自站在南京街头,一阵风起,吹落了蒙禹流下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