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乐二十二年,八月乙酉日。老皇帝回京的圣驾距离北京城,还有三日行程。
老皇帝圣驾一到鹏鹗,便有前方哨探惊惶的前来向杨荣禀报:“首辅大人,不知何故,皇太孙一身镐素在前方官道旁哭迎圣驾。”“什么?!”杨荣一时大惊,老皇帝圣驾回到京城前,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这皇太孙朱瞻基怎么能如此荒唐?不是已经下令锁关了么?那他又是怎么通过关隘到这里的?
杨荣来不及多想,只知道必须在圣驾遇到皇太孙之前劝走他,不然事情可就麻烦了!杨荣连忙骑上马往前方赶去,萧云自然也尾随其后,在距离圣驾五里外的地方,果然见皇太孙朱瞻基一身缟素孝服,带着十多个随从跪在官道旁哭泣。
杨荣连忙策马过去甩鞍下马上前施礼道:“皇太孙殿下,你这是在干什么?”朱瞻基抬头看看杨荣,哭着说道,你们给父王的消息我已经知道,皇爷爷早在上个月就龙驭宾天了,皇爷爷一向最疼爱我,如今他老人家去了,我当然要来尽孝。
杨荣不由得眉头微皱,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皇太孙朱瞻基可不简单,长相性情都与他的太子父亲朱高炽完全不一样,小小年纪便八面玲珑,不但深得老皇帝宠爱,还与东厂提督马云关系暧昧,这消息到底是怎么被他知道的可是很难说啊。
杨荣连忙说道:“皇太孙殿下,此时还不宜公开陛下龙驭宾天的消息,还请皇太孙先行回京,在京城等候吧,否则会坏了太子殿下大事的。”朱瞻基却摇摇头:“不,我就是奉父王之命来的,我就在此地恭迎皇爷爷的圣驾,我就要为皇爷爷发丧送行!”
“什么?!”杨荣再次惊愕了,心中思绪纷乱,是太子的旨意?那这么说,此事太子殿下和杨寓都是知晓的?不然皇太孙怎么能通过几处关隘到得这里,这就已经说明问题了,可这皇太孙都在这里哭迎了,自己却没有接到任何消息,太子殿下和杨寓到底想干什么?
杨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就被架空了?这圣驾马上就要到了,这皇太孙如果坚持不走,那前面所作的这一切,牺牲了这么些人,很可能就功亏一篑了。杨荣一时气急攻心,只觉得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稳,萧云连忙上前相扶,皇太孙身边也有人连忙去扶他,却趁机给杨荣的手里塞了一个纸条。
杨荣微微一愣,佯装无奈的转身揉太阳穴,轻轻在手掌上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皇太孙心机深沉,勉仁兄顺其自然。’杨荣认的清楚,这是杨寓亲笔写的,心中这才稍安一些,原来,这并不是太子殿下和杨寓背着自己安排的。
杨荣再转头看看一脸悲戚看似心无旁骛的皇太孙朱瞻基,心中就大概明白了,皇权,对于任何人都是巨大的诱惑,朱瞻基出生时父亲朱高炽就是燕王府世子,如今他都已经二十六了,父亲还是太子,这心窍早开的皇太孙,看来是有些耐不住了。
杨荣无奈的长叹一声,心中也微微有些恍惚,这天家皇权面前果然是没有亲情的啊,当初可是太子殿下主动提出让老皇帝死在外面的建议,好让自己顺利即位,自己几个人只是替太子殿下接过了这个大锅而已。
而如今这皇太孙又想借哭迎提前暴露太子殿下的计划,好让天下都知道他才是最仁孝的皇孙,甚至可以借机扳倒太子让自己提前即位!谁说皇太孙不像太子的,就这一点,父子两人可是如出一辙!那汉王殿下,可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杨荣收拾好心绪走到朱瞻基面前施礼道:“皇太孙殿下至孝之心,老臣感佩,可皇太孙殿下也须得切记,此时汉王殿下还不知所踪,京师大营情况未明,皇太孙哭迎尽孝可以,若是再多走一步,可就是在替汉王殿下做嫁衣了。”
朱瞻基闻言微微一怔,这个他自然也想过,可他想的是汉王出京后数次遭遇截杀,又有重重关隘阻挡,哪里能及时回得去?朱瞻基虽然年轻,可已是精明至极,杨荣的话他自然明白,看来还不是争的时候啊,还需再忍忍,当下施礼说道:“首辅大人放心,我是受父王之命前来迎候皇爷爷,不该说不该做的,我自然是不会做的。”
杨荣这才点点头说道:“既如此,那还请皇太孙在此稍候。”杨荣说罢,回身上马赶往圣驾,此时,老皇帝的车架队伍距离皇太孙已不到二里,杨荣叫停车架,站上前大声喊道:“大明不幸,苍天悲恸,草木含悲,陛下已经龙驭宾天了!”
此言一出,所有知情人无不惊愕,不知情的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高呼一声陛下,便悲恸嚎哭起来,一时六军齐哭,老皇帝的仪仗队也立刻换上白绫暂当缟素,金幼孜,马云等人连忙来询问是什么情况。
杨荣将皇太孙在前方哭迎的情况简略一说,金幼孜摇摇头道:“也罢,距离京城也只有三日行程,那便发丧吧。”马云眼珠一转:“这皇太孙究竟意欲何为?难道是已经从哪里了获悉了自己很可能是汉王所出才故意如此?”
杨荣沉声呵斥道:“胡说,皇太孙是太子殿下派来的,这就是太子的旨意,太子殿下这是在告诉我等,京师已尽在掌握,马督公可不要再节外生枝啊!”马云一时有些尴尬的说道:“哪里哪里,咱家已是太子殿下的人,如何还会做出不利于太子殿下的事。”
杨荣冷哼一声道:“那十三太保中的九儿可还在汉王身边,希望他不要闹出什么事端才是!”马云连忙回道:“不会不会,再得到咱家命令或知道咱家遭逢意外之前,九儿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杨荣这才传令,大军正式发丧,六军缟素,哭声震天。二里外的皇太孙朱瞻基自然也哭的伤心不已,可心中却也颇为得意,当朝首辅被他逼得只能妥协,回到京城,太子也只能被迫承认是他下的旨意让自己到此哭迎,这权力的博弈,果然恨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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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庸关,距离北京城刚好一百里,是进入北京的最后一道雄伟屏障,横亘在北京西北方的官道上。居庸关形势险要,东连卢龙 、 碣石 ,西属太行山、常山 ,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关城还是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 派遣大将军徐达督建的。
护送老皇帝遗体回京的队伍正在缓缓通过,守关将领奉命前来晋见,杨荣一看来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和蔼的问道:“李将军到任几日了?”守关将领一怔,心说这首辅大人还真厉害,不但知道自己信李,还知道自己刚到任不久。
守关将领连忙施礼回道:“回首辅大人的话,末将得杨寓杨阁老提携,刚刚到任十日!”杨荣点点头,心中大安,这居庸关的守将已经换人了,那京师大营看来也无虞了,于是点点头又问道:“这几日,可有自称皇子的人要入关?”
守关将领如实答道:“想要进关的倒是不少,但没有自称皇子的。”杨荣微微点点头,心中也颇为疑惑,自滦河隘口之后一路行来便再无汉王消息,难道他凭空飞了不成?还是尾随在圣驾之后伺机而动?
不过既然杨寓已经安排得当,那也就不必太在意了,于是挥挥手道:“李将军辛苦,待陛下圣驾过关后,南北城关便可照常通行,你且退下吧。”守关将领应诺而去。杨荣看起来心情一时大好。
萧云在旁疑惑的问道:“老大人怎么知道他才上任几天?怎么不见汉王消息,老大人反而还挺开心。”杨荣微微一笑道:“士奇监管兵部已经有些日子,他在京城要做的最重要事情之一,便是在兵部严选非汉王系的将领,在适当的时机替换掉京城外关隘、京师大营和京城九门中汉王一系的将领,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如今看到居庸关守将已不是我们出关时的汉王系将领而换成了士奇兄选派的新人,这就说明京师那边一切进展顺利,老夫自然是高兴。”
萧云这才恍然道:“难怪老大人也没有多问旁的,原来早已心知肚明,只是这汉王究竟跑哪里去了?”杨荣看看远处道:“除了居庸关大道,还有几条羊肠小路可以通关,汉王早前接替陛下镇守燕云多年,不会不知道这些小路,所以,他自是走小路过关了。”
萧云惊道:“如此说来,他早就过关了?那如果京师大营的将领还未及撤换,或是徐景昌一概将其擒拿,那岂不还是危险?”杨荣微微摇头道:“萧首座放心,士奇兄心思缜密,要更换将领,一定是先从京师大营着手,最后才会到这城外百里之遥的居庸关,刚才守关将领并未禀报京师有何异动,那就说明前几步行的还算平稳,那徐景昌胆子再大,也还不敢独自抗旨,这也是为什么一定要把汉王调出京的原因啊。”
萧云还是皱着眉点点头道:“几位老大人的手段,在下自是心服口服,只是以蒙禹的鬼才,难道看不出这些?居然就坐视不理毫不反击?在下可是每日都在提心吊胆的怕几位老大人或太子殿下有什么危险。”
杨荣呵呵一笑道:“多谢萧首座挂心,只是那蒙禹再厉害,不过一介布衣,只能调用汉王府里有限的资源,可谓捉襟见肘,更何况,天狼帮和王府护卫几乎都被汉王带出了京,那蒙禹想要成事就更难了。其实,以老夫推算,在劝不住汉王离京那刻起,蒙禹应该就已经知道大事无望了,离京前,士奇也说过有收服蒙禹的可能,只是不知,是否已经成功。”
萧云心中又想起岳阳楼上那个傲视天下群雄的黑衣儒士,不禁暗自摇头,这样的人,岂会轻易变节?正想着,却见杨荣缓缓起身道:“萧首座,东厂的人应该不会再折腾了吧?”萧云不屑的说道:“老大人放心,只要有青衣社的弟兄们在,借他们几个胆,也不敢再闹了!”
杨荣点头道:“那便好,你去安排一下,继续盯紧这些阉人,老夫要先行赶回京师入宫见太子殿下,你便与老夫同行吧!”萧云应诺而去,半个时辰后,杨荣在萧云及一个禁军百人队的护卫下,策马直奔京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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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京师大营驻地外,穿越崇山峻岭走险峻小道好不容易赶到此处的汉王一行策马在辕门外立住,早有王府护卫上前和卫兵喊道:“快去通报徐都督,汉王殿下到!”哨兵一看来的一行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倒像逃难的,哪里像亲王驾到。
可久在军中之人,一看便知为首之人俾睨天下的气势,再看看周围护卫身上那一股彪悍的军旅之气,又应当不会有假,当下回了声殿下稍等,便跑进去禀报,不一会,徐景昌便带着两个侍卫快步来到辕门外,定睛一看之下,不由大惊道:“汉王殿下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汉王也不多言,迎上去就说道:“徐都督,此事咱们迟些再叙,快快击鼓聚将,本王要点兵出征了!”徐景昌一听,先是一震,继而有些颓丧的摇摇头道:“殿下若当日就下令,京师大营自是听命而行,可如今,哎!”徐景昌无奈的叹气摇头,却没有说下去。
汉王一看最担心的事发生了,连忙焦急的问道:“这是为何?出了何事?徐都督倒是说啊!”徐景昌看看四周,无奈的摇摇头,给汉王使个颜色,抱拳施礼道:“请汉王殿下先随我进账,安排各位洗漱用餐,容我细细给殿下讲。”
汉王想想,事已至此,急也急不来了,这徐景昌既有难言之隐,那便先进去再说。于是点点头,随徐景昌进入大营,稍作洗漱后,汉王被请到帐中,徐景昌早就备下军中饭食:大骨汤,面饼,酱肉,大葱,照汉王一贯的标准,绝不奢侈。
汉王点点头,走到案前坐下,示意杜宇也坐下。拿起一个饼咬了一口,对徐景昌说道:“徐都督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勇再次长叹一声,微微摇头道:“自从方宾老尚书离世后,由兵部侍郎李庆代管兵部,内阁大学士杨寓监管,起先我们以为这也只是陛下的权宜之计,没有放在心上,不想,这位杨阁老却并不如我们所见的只是一介书生,几个月来,一直在暗中对各级将领进行严选,就在殿下离京之后,京师大营突然来了三位新任指挥使,带着圣旨诏书直接将军权分割接管,几日来日日召集各级将领宣讲擅自动兵者便是谋反大罪,株连九族,几日下来,军营俨然已经换了气象,如今除了我自己的五百亲卫,若无兵部军令或陛下圣旨,我是一兵一卒都调不动了。”
汉王默默的听着,默默的吃着,面上波澜不惊,听完之后,点点头道:“杨阁老这是要釜底抽薪啊,那徐都督,若是本王有父皇的传位遗诏,是否又不一样呢?”徐景昌大惊道:“什么?遗诏?陛下难道……?”
汉王点点头道:“正是,父皇被奸人暗算,已于七月十八在榆木川龙驭宾天了,幸而几位公公偷偷藏下父皇弥留之际写下的传位遗诏,并遣人送来,本王这才知道自己是父皇最后指定的皇位继承人,不知这样,是否可以调得动大军了?”
徐景昌一时错愕,这消息太惊人了,他得到的消息只是皇帝又病倒了,正在回京的途中,怎么在汉王口中竟然变成了这样,心念电转间,徐景昌忽然说道:“对了,陛下曾有密旨于我,持其玉戒信物者,可以调兵,不知道殿下可有此物?”汉王一听大喜道:“还是父皇想的周全,父皇已专程让人将玉戒送来给我。”汉王说着便伸手到怀中摸索。
可摸来摸去,却忽然想到,刚才洗漱之时似乎就没见到此物,这才忽然想起,那日失足险些掉下山崖,杜宇为了救他,扯坏了他的衣衫,或许在那时,玉戒便已经掉了。想到此,汉王一阵心痛,只能说到:“东厂的九儿可以作证,是孟聘千户亲自将诏书和玉戒交道本王手上的,只是这玉戒,许是在本王险些坠崖时失落了。”
开口问道:“不知殿下说的九儿公公何在?”汉王说道:“就在我的护卫之中。”徐景昌眉头紧皱的说道:“那就好,不知殿下可否将传位遗诏给我看上一看?”汉王神色凝重的点头道:“这个自然。”说罢就往怀中贴身处拿出包好的圣旨递了过去。
徐景昌打开油纸包,拿出诏书看了又看,最后眉头紧皱的沉声说道:“不知殿下作何打算?”汉王淡然说道:“本王已经想到了他们会行这一招,原想最坏的结果是他们把你也调去他处,现在天幸徐都督还在,那就好办了,待会还请徐都督将三位指挥使请到大帐,本王将父皇遗诏公布,他们若听命便好,若不听命,便当场击杀,以本王在军中的威信和徐都督的职权,重新掌控全军不成问题。”
说到这里,汉王似乎想到了什么,略一停顿,接着说道:“对了,一并将神机营指挥使也请来,也好一起解决。”徐景昌点头道:“是该如此。”正要传令,却听帐外有人高声叫道:“听说汉王殿下到了,我们前来晋见,为何不让进?”
徐景昌一听,霍然起身道:“说曹操曹操到了,这便是新任的前营指挥使范广的声音,不知他们想干什么?”汉王刚要说话,只见一个王府护卫匆匆跑进来道:“殿下不好了,这座大帐已被重兵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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