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 沪市老宅
袁恩让醒来便已是日落时分,她迷茫的眨着眼,像是被一层迷雾笼罩,挥挥手却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脑海中不停播放的是她曾在病床上所看到的一切。
她就像是一个突然觉醒的路人甲,突然在历史的冷风中苏醒,寄托在一个只剩星星点点的生命里。
通过那双眼睛看到的一切都足以让她为之侧目,那是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存在于80年后。
极大的液晶电视上,媒体对许多民国时期的神仙眷侣和才子佳人一一评价,其中便有她的丈夫周岷乔。
只是在他的身边提的最多的已并非是她,而是一位名叫宋式玉的女人。
这个女人不仅是周岷乔的第二任妻子,更是她袁恩让在病床上都曾倾尽泣血的学生。
亦是他的弟子。
在那个西装革履的人口中,她只是被寥寥提到了几笔,是民国著名思想家、教育家周岷乔的前妻。
而宋式玉则是口口相传的文学大家,代表作《四月天》、《人间》、《生死》三部曲。
从二人青年时期的相遇到相携共同步入婚姻的殿堂,就像是天赐的良缘,这样两个合适的人仿佛就应该天生在一块。
可却没人知道,三部曲是她的。
周岷乔曾无数次言明最爱的人亦是她。
可这全都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的东西。
视觉转换,她带着垂垂老矣的身体,奔向了曾经那个自己最后的归处,一处并不算大的墓地。
若说丈夫晚期对他人的痴情只是让袁恩让觉得微微失神,那么墓碑上的铭文就让她觉得无比刺目。
“周岷乔之妻 袁恩让”
她竟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份,仓皇地被冠以丈夫的名号,抹杀掉她曾创作的一切作品,甚至兢兢业业所期盼对文学的贡献。
她就像是沙地上的一株蒲公英,只轻轻的被风一吹,那些所做过的,所念过的,所谓之深深动情的,都成了无根之物。
袁恩让像是被一下抽空了身体,她能感受到全部的生命力都在慢慢耗尽,像是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昙花一现的新时代,她拖着孱弱的步伐,在陵园中慢慢走着。
本是漫无目的,却在一处鲜花蔓延的墓碑旁,再一次见到了属于她的位置,只是这一次,却并不一样。
“文学作家 袁恩让先生”
才只是多了几个字,袁恩让已热泪盈眶。
极大的铭文下,是刻碑者的名字,“陈介然”。
那个鲜花蔓延的墓碑上,正是“烈士 陈介然”。
他竟是为国家献出了命。
“陈介然”这个名字在她的嘴中不断重复一遍又一遍,但与之相关的记忆却是少之又少。
她对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在19岁的那个夏天。
……
敲门声恍然响起,袁恩让突然从那种近乎痴魔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本能的起身下床赤着脚丫去开门。
只门后突然出现的那张满是愁容的模样,不是她的母亲又是谁,可是母亲在她三十岁的时候不是便早逝了吗?
母亲姓张,名婉仪。
穷尽一生,母亲的生活都在这老宅中蹉跎,父亲钟爱秦姨娘,对母亲总是过多的冷淡。
丈夫不喜,让母亲这个自小于深宅大院中长得的女子惶惶不安,幼时便总是因为父亲的忽视以泪洗面,索性等她渐渐长大,父亲喜爱她,便来的多了,可母亲的脸上又换上了愁容。
她好像没怎么见母亲笑过,即便是在小女的婚宴上,母亲也只是带上了些许欣慰。
从那之后,母亲像是丢了能活下去的魂,身体便每况愈下。或许是觉得觅得良人便已是人生幸事,婚姻顺,则诸事顺。
可母亲还是料错了,她跟周岷乔之间终究还是走错了。
人生难得一知己,可是知己做情人。两个只懂得爱的人,如何能相伴偕老。
风花雪月可以,吟诗作伴可以,华灯初上可以,糟糠之情却不得。
已经有半头华发的矮小妇人,自是瞧见了自家女儿眼角欲落未落的泪珠,竟是一瞬间慌了。
好像自从乖女懂了事,被见识广阔的丈夫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就越发刚强果敢起来,小小年纪行事有度,只是要见了她的,谁都要夸一句,秀外慧中、冰雪聪颖。
故而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脆弱的一面,也是这一刻,这一生扎根在丈夫情爱、相夫教子之中的女人,意识到乖女还是从前那个会因为母亲流泪而跟着心痛的孩子。
只是随着年纪渐长,这种情感已经很久不曾表现过了,藏在心里却不代表没有。
袁恩让迷茫地感受到眼睑处轻轻的擦拭,母亲比她矮许多,可却愿意踮着脚无声的帮她,就像是在无数个的深夜,捧着母亲最后的肖像,她度过了婚姻中的许多许多。
“母亲……”
见她终于有了回应,眼神开始聚焦,妇人牵住了她的手,很是柔柔地拍了拍,声音一如她记忆中的那样,平淡如水却带着家的感觉。
“乖女,下去吧,你父亲还在等你。”
袁恩让也想起了那个自己崇敬半生的父亲,自嫁予周岷乔之后,国家动乱,她随他四处流浪,没能抵过那场磋磨,生生早父亲而去。
为子女者,不能在父母面前尽孝,乃是她一生所愧。
她捏了捏母亲已经如同枯枝的手,忍住了潸然落泪的念头,乖乖点头,“那母亲在这等我,待我上来,我想陪母亲说说话。”
妇人已经许久不曾和乖女这般亲近,自是期待,忘乎所以之下,竟忘了心中记挂许久的丈夫,就等在乖女的房间里,四处打量。
见到了自己青少年时期的房间,又看到了母亲,袁恩让已经清醒的意识到,她回到了从前的某一日。
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一天。
但不管哪一天,都是一次足以改变她人生,重新来过的机会。
楼下,袁恩让的父亲袁一卿已经等待多时。
袁一卿乃是官僚出身,后以先进思想入党,跟随过孙先生,如今已是赋闲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