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国,元盛三十七年,冬。
雍容华贵的女人坐在殿中,神情恍惚,反复浏览着圣旨上的内容,似是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
【长公主嫡子温淮,品行有可称者、姿貌无双,至今未有婚对,帝欲嘉赐,特婚与汝南王梁越为妻。】
不说本朝的确有男男成婚的先例,却实在罕见,更别提汝南王其人……
女人蹙眉。
梁越是天衡建国来唯一的异姓王,骁勇善战,几乎十三岁开始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从无败绩。
但据坊间传闻,此人相貌粗鄙可怖,性格残暴,到现在没有谁家的姑娘敢嫁。
这次凯旋,汝南王痛击匈奴,新皇大悦,当即决定为其赐婚。
只是女人没想到,居然配的是自己最为宝贝的小儿子。
帝心难测,她难免头疼不已。
外面走进来一个脚步轻缓的小侍女,在她身旁站定,柔声道:
“大长公主,侯爷回来了。”
大长公主揉揉眉心,抬眼看去,便见一抹明亮的颜色闯进来。
“娘!”
来者身穿圆领侧襟窄袖袍,底片为皦玉单色,其上用金丝五彩丝线勾出栩栩如生的麒麟祥云纹,腰束一枚血红的玉髓玛瑙,带子垂到膝盖处,随着风不时飘荡。
不过刚到束发的年纪,他还没长开,却已然端正得不可方物,一双明媚的杏眼总是滴溜溜地来回打量,皮肤细嫩得像高品的瓷器,还携着几分孩子气。
大长公主忧郁地望向儿子,她往日只觉得自己的宝贝疙瘩是玉树临风,可,今日偏生出了这样的事。
“怎么啦,娘?”
温淮坐在她身侧的八仙椅上,接过婢女端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不急着喝茶。
大长公主瞒不下去,叹了口气,将圣旨拿给他:
“你自己看罢。”
温淮家世显赫如此,又被大长公主娇惯坏了,整日游手好闲只知道玩乐,对学术功名一窍不通,虽然顶着安平侯的头衔,却无人不知他是个纨绔。
他看着大段的官话套语,读起来颇为吃力,但也明白了大致的意思,嘴角一抽:
“这……”
“皇帝表哥是疯了吗?”
“住嘴。”
大长公主连忙捂住他的嘴巴,目光惊恐:
“不得妄议。”
“哎呀,娘,我是个男人,那个汝南王也是男人,我怎么能跟他成亲?”
“我、我居然还是他的妻?!凭什么?”
“不行,我要去找陛下理论!!”
温小侯爷急得差点上蹿下跳,离开座子就要往外跑。
大长公主一拍桌子,逼得他当即顿在原地。
“娘……”
“回来,坐下。”
温淮不情不愿坐回去,眼眶发红,已经开始酝酿眼泪,委委屈屈地瘪着嘴:
“孩儿不想,娘。”
“我清楚。”
大长公主也不由得愁苦起来,摸摸儿子的脸颊:
“这事没有那么简单,汝南王屡创胜绩,虽性情多变但也深得民心。”
“陛下此举,估计是想试试他的忠诚,看他会不会抗旨不尊。”
温淮眼珠瞪得溜圆,像只受了惊的小狸,依然无法接受:
“那为什么,要是我?”
“你还好意思说?!”
豪迈震天的嗓音穿透而来。
温小侯爷吓得一激灵,随即向大殿门口看去,他的父亲还穿着朝服,便怒气冲冲地靠近。
大长公主起身欲阻拦:
“林郎,你怎的生如此大火气?”
“夫人倒不如问问这个孽障做了什么!”
英国公温徵林一屁股坐下,眉目间愤意不改:
“目无纲纪,整日花天酒地、嗜赌如命,居然还敢在闹市纵马伤及无辜百姓,好啊!你真是好样的!”
他高高举起手掌,惊得温淮连忙躲进母亲怀里。
“爹爹,别!娘!!”
温徵林雷声大雨点小,压根不舍得打他,愤愤地垂下胳膊:
“真是把你给宠坏了,要不是这般,为父又怎么会被杜绍揪住辫子?”
皇帝年幼,虽然汝南王在名义上摄政,却被调离京城常征战于外,所以现在的九五至尊,实则对杜绍这个弄权的国舅爷言听计从。
“给我过来坐好!”
大长公主摸摸儿子的脑袋,又让他坐回自己身边。
温淮狐假虎威,又变成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仗着一张漂亮的脸作恶:
“原来是杜獐头那个无耻老儿?他自己长得粗鄙不堪,还想蛊惑君心?我要去找皇帝表哥好好说道说道。”
“你还敢闹?!陛下今日亲自将我叫去御书房,指着你老爹我的鼻子,问长公主府是不是想翻了天!”
英国公捏紧拳头,把香案都捶得抖了三抖。
温淮立马噤声,低下头,只掀起眼皮露出可怜巴巴的眼神。
可父亲如今不吃这一套:
“到你婚期那一日,你半步也不得离开府门,你要再惹出大乱,就别怪我和你娘不认你这个儿子。”
“苓儿与淑儿从来不让父母担扰,你就不能跟你两位阿姊学着点!”
温徵林摇摇头。
“那她们怎么不嫁?凭什么是我?!”
温淮的眼泪夺眶而出,没等父亲继续责骂,就扭头跑了出去。
“你……哎呀!这个孩子!!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还不是你,凶他做什么?淮儿还是个孩子呢,何况他今日本就心绪不佳。”
大长公主狠狠剜了他一眼,又朝旁边瑟瑟发抖的奴婢吩咐:
“去看看侯爷,给他做些可口的点心果子吃。”
年关刚过,园子里还有不少未消的积雪,连梅花枝头都沾着毛绒绒的雪团。
温淮大氅未披就冲了出去,脚步匆忙,随从在身后跟着要给他搭在肩上,却被人停下瞪了一眼,呵道:
“滚开!”
他住的院子叫做澜居,富丽堂皇,是整个府中最核心的位置,可见国公与大长公主对他有多偏爱。
起初几天,为了和父母怄气,温淮便真的没踏出屋门,连花园都不去逛,企图磨得长辈心软。
但一直到了上元节那日,他再也憋不下去。
“晚上还有灯会,这么热闹?”
他的贴身奴仆叫有福,为了给他解闷,天天出去溜一圈回来讲外头的新鲜趣事。
“不行,我得出去。”
“欸,爷!”
有福匆忙拉住他:
“长公主与国公都在府中,怎么出的去?”
温淮转了转眼珠,瞧着专心剥柚子的奴才屁股上踹了一脚,把人掀翻在地。
“哎哟!”
有福四仰八叉地倒下。
“蠢货,谁让你动的?叫兰竹进来给本少爷剥柚子,丑人剥的水果苦。”
小侯爷仰倒在榻上,睨着眼睛好以整暇地瞥他一眼,有福会意,当即脚底抹油般喊兰竹进去。
半个时辰后,有福带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婢女出了府。
离开几丈地的范围,那婢女颈肩瞬间松弛下来,吐出一口气,露出白嫩的脸蛋。
“爷,您要去哪呀。”
有福这一路上心惊胆战,所幸是混了出来。
还好他主子生了张清秀的脸,不施粉黛确能恍惚看作豆蔻少女。
华灯初上,璀璨一片。
汝南王衣着便服,在酒馆二楼靠窗的位置,正与对面的友人举杯。
“到时娶了美娇妻,可就不知何时才能这样出来喝酒了。”
那人手拿一柄折扇,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
梁越“啧”了声,神情有些不悦:
“走个过场罢了。”
“你那未婚妻的名声,汴京上下可无人不知,纨绔得很着呢,有你受的。”
宇文源幸灾乐祸,时不时透过窗户观察过往的行人。
“可惜了,还没尝过女人味,就先跟男人成亲。”
“男人如何?女人又如何?”
梁越独自灌下去一杯酒。
“哎,木头就是木头,你在军营里,自然难看到美人的好……欸!快往下瞧,那不就有一个。”
狐狸眼突地目光点亮,双手趴在窗框上,半个身子探出,就差直接跳下去。
“天下竟有这般出尘脱俗的容貌!”
见对方涎水仿佛都要滴落,梁越不咸不淡地向楼下投去视线,眼神定格在灯光斑斓映照出来粉雕玉琢的人身上。
那姑娘衣着朴素,却因这一张好容颜,显得身段都熠熠生辉,手上提起兔子花灯,明艳的笑容咧开。
梁越脑中一根弦顷刻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