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朔一案,终当是了结了。此后,便只用费些心力去清理那些余党。”
司马覃此时已然白首,他手执黑子,眉间不复意气风发,唯余下几丝历经磨难后的沧桑和平淡。
“嗯,先生,亦可了却一桩心愿。”
怀岁聿手执白子,不似司马覃那般欣慰和如释重负,他只声色平平,神色寡淡。
“如今,你已为刑部尚书,日后所经受的磨砺和阻遏,只会愈发复杂。幸而,陛下于你情谊深厚,两不相疑。”
司马覃颇为感慨,一方面自觉昔日未曾挑错人,得岁聿而教之。
现下,新朝已立,虽不能光明正大光复女帝治号,但只要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相信女帝九泉之下亦应当是十分欣慰的。
另一方面,他自然是担忧他这爱徒的。方才瞧他与自己博弈,始终左手执棋子,时而不经意地去揉捏右手关节。
想必右手寒毒犹存,一到阴冷天儿,便如同蚀骨一般地刺痛。
他忽而开口,问道:
“闻,你前些日上书,让陛下将那西护帐下大将军,乌卉宣调往了北地。可是北地有何异动?”
话音落地,便瞧见正垂眸凝神,思索下一步落子之处的男人,忽而顿住指尖。
片晌,白子落盘,如若珠玉落地,堵住黑子唯一的生路。
胜负似乎已然分晓。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抬眸,润声道:
“为制衡西北两地军营势力罢了。”
司马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思索片刻,找到个合理的解释。嘉宁公主西调,北护军中,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派那西护一把手去打压北护军,也算得上制衡两方势力。
只是,这明升暗贬,对那一直想重建门庭的乌卉族,应当是不小的打击,他有些许担忧那乌卉宣因此怨恨上岁聿。
这在朝为官,至清至察,确然容易树敌。
但岁聿却要比他这个混迹了两朝的人,要更透彻些。
此回如此打算,应当自有考量。
“你瞧,这棋局之上,果真是不容得分心,老夫这是第几回输给你了?哈哈哈!”
司马覃低头,方才瞧见自己的黑子已然无了生气。他摸了摸胡须,忽而畅然大笑,眼中毫不吝啬,全然一片欣慰。
“夫子谬赞。”
怀岁聿仍旧面色不变,他抬起手,欲要为司马覃添茶,只是右手方才抬起,便生出一股切肤的痛意来。
眸底闪过一瞬错愕,当即也僵在原地。
片刻之后,他便像是无事发生一般,伸出另一只手,继续添茶。
只是蜷缩在袖沿中的右手,指尖忍不住极小幅度颤着。
“你如今也年方二十又二,可有心仪的女子。你莫要被我……同你师母之事吓着,你比我,却要行事妥当周密得多。”
司马覃说着,面色有一瞬的落寞,随即又强忍着回忆那段痛彻心扉的记忆。
他确然是担忧自己这徒儿,因着他之事,彻底成了断情绝爱之人。
前些日子,他同女儿闲聊时,忽而听闻她提及岁聿似乎钟意他那义妹。
只是这回,他对面的男人,眸光兀地黯淡了几分。
司马覃呼吸一滞。
莫非……还真的让他问到伤心之处了?
他张了张嘴,面色为难,终究还是宽慰着道:
“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只是他话音落地,便瞧见自己那爱徒,一双眸子古井无波,深幽刺骨,看得他头皮发麻。
他扯了扯嘴角,憋了半晌,顶着这目光,有些扛不住,胡言乱语道:
“天下没有撬不走的墙角,为师支持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得这话一出,他那爱徒,方才郁结的眉眼忽而舒展了几分,面上兀地出现几丝垂思,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他这话的切实可实行性。
司马覃:……
天色稍晚些,墨白送司马大人回京郊。
兀地听见几声轻咳,青玄忙将披风披在男人肩背上。
“大人,手可还疼着?”
“无碍。”
青玄瞧见他微拧的眉心,心中充满担忧。
“大人,眼下那乌卉族在西郡已经无了倚靠。想来……郁娘子日后入侯府,应当不会再受那侯夫人为难了。”
他话说得犹豫,一边收着石桌上的棋盘,一边还小心翼翼地瞧着大人。
却只见他,面色平静,负手面朝厅西,抬眸眺望雪色茫茫的锦湖,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人,这其中明摆着有内情,您何不前去西郡……”
男人一言不发,只轻轻招了招左手。
“青玄,你且退下吧。”
青玄语塞,心中叹了口气。
他将棋盘收整完毕,离开这亭子前,复又回头瞧了眼那静静立着的人。
自上回他们在那官驿巡回大人,他右手伤势复发,周身还添了好几处伤。修养了好一段时日,方才恢复到现在这般地步。
每逢阴雨之日,右手便如噬骨一般疼痛,连笔著也拿不稳,总是无端地轻颤。
前些日收到素棠夫人来信,她不知缘何处探听到大人重伤之事。
信中言,郁娘子与那小世子定亲来得突然,望大人莫要行冲动之事。
大人读完信,却无甚起伏。
每日按常起居,赴任刑部,忙得不可开交。却再未过问过西郡之事。除却偶尔会从明煦大人口中听闻郁娘子近况,却再未让他去探查。
莫非,是因着这手伤?
临近暮色,湖畔柳絮纷飞,天边兀地出现一丝橙黄霞光,孤雁形单影只,于天际徘徊,或然在寻觅同类。
湖心亭中,白袍青衣,绥带随风而动,墨色青丝于清冷眉眼之间飘动。
忽而。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底,划过几丝流光溢彩。
唇角微勾,几丝不易察觉的深邃笑意,浮于眼底。
君子做够了。
阿枳,也该回他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