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现下您打算去哪儿?”
青玄隔着车窗,问询着车内女娘。方才他以“马车设软榻,对老夫人腰身好”为由,才说服郁娘子上了大人的车,要是人在他跟前离开了,一会儿又得瞧见公子失魂落魄的模样。
现下马车已然驶出了西侯府外门,再往外行几步,便能汇入主路。
“咯吱”一声,木窗被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拉开,露出莹白清丽的一张脸。
女娘一双眸子中略带着几分警惕,看向青玄,似乎又有些犹豫,道:
“能否直接将我同外祖母送回居处?”
青玄呼吸一窒,他原本还以为郁娘子多少也会牵挂着些被他们落在西郡府的大人。他叹了口气,那小世子没在这女娘跟前讨到多少青睐,自家大人似乎也半斤八两。
“姑娘,天色尚早,若是您不着急,可否等等大人?大人前些日犯了咳疾,怕是不能自己打马而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看着女娘的反应。果然瞧见郁娘子黛眉轻蹙,神色间似乎有些担忧。他心中一喜,大人或然是有戏的!
只是女娘下一句淡淡的话语,将青玄已然微微翘起的嘴角瞬间冰冻起来。
“那劳你唤车夫且先停下来,我同外祖母还是坐原来的马车回去罢。”
青玄错愕不已,像是没料到这女娘以如此软糯乖巧的表情,说出如此冰冷的话来。他复又看向郁娘子,瞧见她似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青玄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墨白不是说过,苦肉计什么的对这郁娘子管用得很?
“姑娘,您且安坐着,我这就护送您回居所。”
青玄尴尬一笑,轻咳一声,忽略女娘一脸淡然的笑意,忙扭开马头,到车夫前引路。
郁枳却在放下车窗的一瞬,嘴角抿直,脑海中兀地浮现出昔日怀岁聿犯咳疾时的苍白脸色。心中还是不受控制一般,兀地有些担忧。只是片刻之后,却被一股子烦躁给取代。
她现下心中疑惑万分,不知为何在新朝开朝之际,怀岁聿便离京来这千里之外的西郡,不知为何他又如此从容地闯入她的生活。只是,她已经不想再费心思去猜测他的想法了。
殷老夫人,一眼便能看穿自己这外孙女的心不在焉。但她却无甚话可言,她该做的,或错或对,都已然成了过往云烟。
马车沿着来路缓慢行驶,只是因着这马车过于宽敞,道路却显得有些狭窄。因而车夫只能一路紧握着缰绳,却时不时还要因着忽而冒出来的一两个嬉笑打闹的小孩,而忽地紧拽缰绳。
马车内,郁枳护着外祖母,也被这一步三顿而颠簸得有些头晕眼花,心中兀地有些烦躁,早知还不如乘她们那略显简陋狭窄的小车。
她将外祖母搀扶着半倚靠在主座之上,一股子沉香从软榻的毛呢坐垫之上扑入郁枳鼻腔。她对这马车之中的每一寸一厘,都熟悉得要命。仿若指尖只是微微触碰,便能想起无数个与怀岁聿同乘的日子来。
她心神略有些飘忽,随后,半探出身去,将车窗往外一推,想透些凉风驱散心头躁意。
只是那淡白天光方才窗缝中倾洒而入,她便循着这光亮,直直撞入一抹冷白色之中。
一丝不苟、素净整洁的锦衣之上,仙鹤金纹泛着淡色光芒。
她目光向上望去,便撞进了那双似乎盛满了柔情暖意的墨眸里。
男人也正定定瞧着他,眉眼温润,嘴角微翘,目光之中似乎又带着些小心翼翼和贪婪。只是简简单单的对视,却在两人心间都掀起骇然波涛。
“小心……”
忽而,马车兀地颠簸两下,郁枳有些重心不稳地往窗框之上撞去,之上却撞进了男人温柔的大手之中。
肌肤相触,心尖兀地一颤,她居然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下意识用手搭上捧着自己脸颊的掌。
只是在指尖相触的一瞬间,她瞳孔微缩,迅速将脸移开,看也不再看男人一眼,将车窗往里一挑。
随后,怀岁聿背脊猛地一抖,眼疾手快,在窗木落下之时,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有些错愕地看着那紧闭的车窗,眉眼微垂,目光又落在自己掌心之中,软糯温软,仍有余温。
忽而,喉间溢出一声闷笑来。
马车一路朝外行驶,车前是一白一黑两匹高大俊美的战马。其后是着黑衣黑甲的一众千宵暗卫。
日落西山,鸟入山林。一路向西面行驶,渐渐便从稀疏灌丛进入高大绵延的梧桐小径。密林之中,已有炊烟袅袅,烟火香气,随之蔓延。偶有鸡鸣犬吠之音,倒让异乡人不免情思而起,周身的疲倦和孤寂仿若被治愈。
已然入了梧县的地界,却又像是进了世外桃源一般。两侧居民灯火初掌,妇孺儿童闲谈嬉笑之声不绝于耳。天际霞光四射,绯红与橙光相间。
千宵暗卫停在了叶县城外,然马车入城之时,依旧吸引了晚间纳凉的人群。
他们瞧着那精致阔绰的马车,马上气宇非凡的矜贵男子,同一侧满脸警惕的武服侍从,皆面露好奇同诧异。更有小儿趴在墙头,痴呆呆地望着那那马车垂帘上悬挂的银饰。
怀岁聿目不斜视,只是却暗自打量着这透着淳朴与安宁的小城。
夜间凉风拂过鬓角,吹起墨色发丝。却又像是凉水一般,悠然淌过心间,让人忘却俗世烦恼。
他只觉得,此地正如阿枳一般,让人心安。
车轮轱辘压过青色石板,穿过将天色遮挡严密的梧桐小径,最终停在了无法穿过去的彩衣巷口。
一些个小孩儿正安静地趴在墙角跟,圆圆的小脑袋整整齐齐地往墙上望去,一只狸奴正慵懒地打着盹儿,毛绒绒的脑袋沐浴在仅存的一片阳光之中,看起来好不惬意。
只是马车忽而停下,马蹄音消失在石板之上,却将这群小孩儿的视线吸引过来。
郁枳正推车门,单手提起裙裾,另一只修长的大手便兀地扶住了她另一只手臂,顺着力,她稳稳当当地走下马车,又不经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阿郁姐姐!”
“阿郁姐姐回来啦!”
那些原先还半蹲着的小孩儿,眼尖瞧见郁枳,个个兴高采烈般地朝它跑去,将女娘围成一团,硬生生将某个郎君几处了一两米远。
怀岁聿有些错愕地瞧着眼前之景,他蹙了蹙眉,小孩子们纷纷围着女娘,一个挽手,另一个便抱腰。只是女娘面上却毫无恼怒或不虞之意,反倒是明眸皓齿,满脸笑意地从怀中掏出一包点心来,温柔耐心地分给周边的小孩。
他瞧着她唇畔那抹真切的笑意,灿烂明媚,眼底生机盎然,仿若这春日暖阳,皆在女娘眼底。
似受到感染,他微弯着唇角,收回停留在女娘身上的视线,转身去扶马车之上的老夫人。
殷老夫人早早将这一幕收入眼帘,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两个孩子都是极好的,只是感情之事,过于复杂。阿枳比她想的更为敢爱敢恨,她昔日忧心阿枳遇上不良之人,又担忧她未来夫婿护不住她,可是现下,她才明白,她的阿枳勿需任何人庇佑,也能以热爱之心爱着这世间、活在这世间。
“老夫人。”
怀岁聿将手递到殷老夫人身边,面色恭谨。
殷老夫人回过神来,嘴角含着笑意,借着他的力道,稳稳当当地走下马车,甫一站定,她抬眼看向身旁长身玉立的郎君,心中兀地生出一股子歉疚和畅然。他们二人视线都默契地瞧着郁枳。
女娘正温柔地半蹲在一小姑娘面前,不知何时从墙头蹦下来的香乐正喵喵喵地蹭着女娘的裙裾。
“岁聿,你瞧,阿枳无论在何处,都能过得很好。”
殷老夫人兀地出声,却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怀岁聿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只是良久,身旁沉默之人,忽而回道:
“是也,阿枳无论在何处都能幸福度日,是我,离不开她罢了。”
男人声色清润低沉,细听却又透着几分温情和怅惘。目光飘渺,眼中却只有一人,心心念念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