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岁聿紧了紧眉头,抬脚往内走。
一侧等候着的云舒禾,见状也赶紧跟上。
大堂之中,正整齐摆放着两张棺椁,一长一短,倒叫人一眼便能看清事由。云舒禾不免的屏住几分呼吸,脚下动作沉重了几分。她抬眼,瞧着大人已然走到蒲团旁边,高挺的身躯像是兀地卸下所有力气,跪了下去。
一侧,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老者,发丝半黑半白,双眼黯淡无神,颓废地坐在两张棺椁之间,两只手像是抚摸着至宝般,放在棺椁之上,嘴里不知正在念叨些什么。像完完全全被灾祸所压垮,抽走所有生机和灵魂,此刻徒留一具空壳。
怀岁聿跪在蒲团之上,望着那冷肃的两张棺椁,闭上眼,忍下心头悲痛,重重叩首。
司马覃完完全全失魂落魄地,不知在想些什么。闻声,死寂的眸光总算有了几丝光彩。随后,只听见一声沙哑破碎的呼唤:
“岁聿……”
老者颤颤巍巍地,伸出干瘪无力的手来,与昔日那位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司空先生,相去甚远。
像雄鹰搏击千里,归来时却瞧见昔日领着自己青云直上的鹰,已然衰老落败、奄奄一息。怀岁聿未起身,一步一步,跪至司马覃身边,一双手握住那快要垂落的枯手之上。
“先生,我来迟了。”
司马覃未应声,连日来的痛苦摧毁了他的身心。他想即刻斩断血肉奔赴黄泉与爱妻、幼孙相聚,又无颜再与他们相见。他是罪人,永生永世也难以偿还对夫人的亏欠。他早知当初走上刑律之路,便与黑恶势不两立,终有一日会被暗处的恶所吞噬,可他从未后悔过,可为何那恶,却先将自己的夫人同爱孙吞噬。
“我一生行走于刀刃之上,世人称我两袖清风,却不见我双手沾满恶者鲜血。我知总有一日会被反噬,会被无数双隐在暗处的手拽下深渊。可这恶果,为何要由我之爱妻和幼孙来承担!”
怀岁聿默默听着,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可无论说出什么,此刻却都显得无用。
“我从未后悔,昔日踏上这惩恶锄奸之路,为天下黎民谋一寸公正,为毕生所求。何为过刚易折,何为慧极必伤,我向来无所畏惧。只是,我这一生,对得起天下人,却唯独对不起我的阿满!”
“吾妻阿满,荣辱相随,不离不弃。随我三贬谪三入京,历经生死磨难,不惜与家族决绝,飘零半生,受尽苦难,如今好不容易儿孙绕膝,福气满堂,还未享得几年清福,便遭此厄难,愕然逝去,且不得全尸,让我的阿满,此后如何得以入轮回?我后悔,悔我昔日以爱为牢,将她锁在身侧,悔我身在刀刃,并非她之良人,却又不肯放妻归去。她亦当嫁个……去过一辈子幸福安宁的生活……且,我那孙儿子规,他之人生,方才开始……”
他言止于此,五旬老者,一夜发白,忍不住嚎啕如幼儿,扑到棺椁之上,声嘶力竭。
怀岁聿眼角湿润,却又觉先生字字句句,振聋发聩。
混沌黑恶之中,难容半点清白。若得见半分清白之色行走万恶之中,便有万恶匿藏于黑暗之中,时时刻刻欲要朝这清白之色投掷污水。
他双眸一暗,心中某处暗暗作痛,忽而眼前,浮现出一张软糯清丽的脸。
平生头一回,困惑、迷茫、惧意萦绕心头。
说着说着,司马覃来了几分精神,靠着怀岁聿,慢慢撑起上半身,道:
“然,你可知晓,前些年,我为何要在如此鼎盛时期,辞掉那大理寺卿之职?”
怀岁聿抿唇,外人道,司马大人,恐触及朝中无数人之利益,牵连自身,因而此时选择明哲保身,隐退于世外。然怀岁聿却从不相信这些虚妄之言,他知夫子不畏世俗、不阿权贵,嫉恶如仇,又怎会因贪生怕死而选择隐退?
只不过是为掩太子锋芒,让陛下不为“东宫暗下笼络大臣,未提前承袭大统”之流言安心,而让位于被圣上一手提拔的他,借自己一片天地施展才能,实则暗中助他破韦氏之案。
司马覃眸光一闪,眼底浮现几丝痛苦的情绪,话锋一转,道:
“岁聿,自你七岁那年,作刑律赋震惊朝野,我便瞧中了你。因而,你七岁,孟夫子便将你从怀府带走,四处游学。十岁,便入岳麓书院修学,十四岁又跟在我身边。几春几秋,数十次过家门而不如,从小未能得家人庇佑,享为人子之乐。那些御史台的老顽固,总是以不孝为名,参你几本。如今世人,也都以为你亲情淡漠,你,可曾怪我?”
怀岁聿闻言,直直对上司马覃有些飘渺和悲伤自责的眸光,他摇了摇头,冷静地道:
“学生从未怪罪过夫子。虽与父母亲相聚甚少,感情亦浓厚,且先生同师母,亦待我如亲子。”
司马覃眼底愈发挣扎和和痛苦,他瞧着亦徒亦子的小郎君,心中苦涩万分,良久,他沙哑地道:
“你道我无愧于天下,道我清正公明,奉我为先生。我这一生,心中最亏欠的除了你师母,第二便是,愧对于你。”
他说到此处,痛苦地闭上眼,像是在挣扎和犹豫,又像是在自我忏悔,良久,再睁眼,他像是恢复清明,朝着一侧不知已然听了多久的云舒禾招手,示意她回避。
等那小官已然退出门外,司马覃一脸正色,对上怀岁聿困惑又担忧的眼神,有些苦涩地道:
“你只是我棋盘之上,所精心布下的一枚棋子。”
四十年前,女帝时为大萧王朝地位尊贵、才情超世的长公主,一直都彰显不凡的经纬天下之才,可惜偌大王朝,百年历史,却何曾容得下一女子为帝王?因而长公主无论再出众,其几位皇兄皇弟再无能,最终承袭大统之人,决计不能是长公主。司徒一家,时高居内阁首辅,即司马覃先祖,最终站在女帝一方,助她夺嫡,助她一统天下。
然女帝创下大景帝国,却只延续了十年盛世,皆败在韦氏阉党之乱。
司徒一族更名辍姓,转为司马。
时女帝一死,圣上为一统天下,结束动乱入,纳女帝母妃元氏族女为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强硬手段使女帝治下的数万臣子以各种罪名锒铛入狱,或根除九族,或流放千里。
后元氏诞下长皇子,萧时桉。
然,圣上却不知,萧时桉并非他同元氏之女,而是女帝长女长宁公主的遗腹子。天下人亦不知,女帝并非死于阉党韦朔之毒手,而是死于当今圣上之手。
司马一家,自当扶持幼主即位。亦自当破韦朔之案,亦当为女帝之治下的万千臣子沉冤昭雪。
而何人能堪此大任?
既与女帝毫无瓜葛,又能为当今圣上所信任重用,且自身实力不凡,身后家族又能在大萧一呼百应?
唯有江州怀氏,为世家名门之首。其子,怀岁聿而已。
从将他带出怀府,引向岳麓书院,同太子四载同窗,再与自己结成师徒……每一步,皆是在他与东宫的步步盘算之下。
辞去大理寺卿一职,一来是为岁聿让位,好让他早些一步登天,直抵刑部尚书、甚至是内阁首辅。二来,是因着二皇子一党,对他之真实身份已然有些察觉,他亦害怕因此功亏一篑,因而自动退出朝廷这明面之争。
他本欲利用怀家之威望,日后为太子名正言顺光复大景而助添威望。可他内心又无比愧疚,他自知将怀岁聿引上一条充满危险坎坷、为太子铺平道路、为万千冤臣平反之路。一招不慎,便会为家族招来灭族之横祸。
可事到如今,怀岁聿不仅只是他为万千同僚平冤昭雪的棋子,并非是他为助力太子顺利登基所网罗的势力,而是已然成为他同夫人阿满的儿子。
他如今,为自己所作出的选择而付出代价,已然痛失所爱。
对着怀岁聿,他之心,愈发内疚。
也是该,让他自己做出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