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两天,武瑞安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与狄姜同吃同住,什么烦扰都暂且抛诸脑后了,日子过得无拘无束又自在。
当然,他吃是与狄姜主仆一大家子一起在后院的榕树下用餐,住则睡在棺材铺的钟旭的卧室里。虽然在这里需要隐姓埋名遮遮掩掩的生活,但与性格和顺的狄姜朝夕相对,倒也怡然自得。
每晚一次的例行开窗道晚安,让他觉得此前月余发生的所有不愉快都只是在做梦。自己好像还没有班师回朝,仍是那个受人敬仰的神佑大将军。
殊不知,朝堂之上却已经因他翻了天。自从天香公主的命案发生之后,女皇辰曌第一时间便派了京兆府尹温礼,大理寺卿慈文,以及大理寺少卿江琼林三人共查此案。
同时,为保万民生计,使百姓远离战火,辰曌又下令右丞相长孙无垢以及礼部尚书周礼,让二人务必要安抚好突厥使团,让他们多加宽限时日,好彻底查清此案。在他二人的多番斡旋之下,突厥使团打消了立即起兵的念头,最终定下了七日之约。七日后,凶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礼部暂时安定下了突厥人,但是查案这边却遇到了瓶颈。
仵作尸检之后得出结论,公主的死亡时间是在子时一刻,王府中下人不多,大多都在酣睡,下人居住的房间里大多是大通铺,最少也是四人一间房,他们都说没有听到异常的响动,睡醒时也没有见谁不在自己的床位上,相互之间也就都算有了不在场证据。
而公主的尸体便在王府最中心的位置,只要稍稍一喊,四周都能听到打斗,那么公主没有呼救的原因便是只有一个可能了:凶手是公主极为熟悉的人,且此人身手了得,可用利刃在顷刻之间砍掉一成年女子的头颅,不拖泥不带水,手起刀落便尸首分离。这是午门外,对砍头最为熟练的刽子手也难以达到的速度。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武瑞安,但是武瑞安却突然失去了踪迹。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想问话也无从问起,看起来就像是畏罪潜逃。
查案的时间只剩下五天,江琼林作为新晋官员,话语权不多,就算有疑问也没有人给他机会说,但是对于武瑞安的行踪,他倒是隐约有了些主意。
这日下朝之后,他连午饭都顾不得吃,便径直去了南大街的尽头,见素医馆。
他始终记得那一晚,武瑞安站在药铺对面的房间里,盯着自己的那双眸子里,充斥着满满的怒火,似是煮沸了一大锅的醋,教人好一阵心惊胆颤。
不过那时的他吃软不吃硬,武瑞安越是无礼,他便越想逗他。
最终二人结下了梁子,在大殿之上重逢后,他始才知道,对方就是大名鼎鼎的武王爷瑞安。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应当会与他解释清楚,至少关于狄姜,他对她确实是心怀坦荡,毫无旁的杂念。
江琼林一路想,一路觉得头疼,直到几近日落时分,他才到达了见素医馆。
他无法确定武瑞安是否就在药铺里头,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况又因武瑞安生性奇怪,素来信马由缰,不受管束,自己本就与他不睦,这会若再刺激他,只怕会适得其反。
于是江琼林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在大马路上徘徊。
天色渐渐暗下,夜幕即将来临,天边升起片片火烧云,火光遮天。
这是初夏时节最是常见的景象,从前他身在欢宜馆,自然无心爱良夜;等考上状元之后,便更是没有时间去欣赏美景;像今日这般,能停下驻足,好好看一看太平府暮色下的景致,倒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太平府的夜色瑰丽,暖风宜人,和风中吹来的花香沁人心脾,让人不自觉的感到舒畅。
他从前不觉得太平府美丽,觉得这世上的人性都只剩下肮脏和丑恶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发现,其实不是人心丑恶,而是当自己深处泥潭时,便将世上的一切美好都否决掉,剩下的就是自己无限放大的污秽。
这一切的遐想,从他科举扬名之后悄然褪去。
他发现世界仍旧很美。
只要自己的心还干净。
“江大人,您怎么在这站着?”
身后传来一女子的呼声,江琼林转身一看,便见狄姜站在街角处,正朝自己挥手。
“我对太平府不太熟悉,想出来找酒喝,却不想迷了路……”江琼林耸耸肩,面上微有些绯红。显然他不太会说谎。
狄姜也未多想,走近了便道:“我那里有好酒,去我店里喝。”
“那琼林就却之不恭了。”江琼林拱手作揖,显得温和有礼。
他虽然官位很高,但是一时间也还没有习惯官场上的做派,对人也不习惯自称‘本官’。
等他进了见素医馆之后,书香和竹柴已经备好了一桌酒菜,问药因为外出送药,而不在店中。
江琼林撩开后院的帘子,便见在长桌旁,有一人分外惹眼。
此人生得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动作却并不那么文雅,只见他食指大动,正对着眼前的饭菜流口水。
正是已经消失两日,身穿素服的武王爷,武瑞安。
“武王爷?”江琼林佯装一愣,道:“您怎么也在这里?”
武瑞安亦是一愣,随即似看见妖怪似的转过身,跳脚道:“这人怎么又来了!”
“他来讨杯酒吃。”狄姜掩嘴一笑,立刻走到武瑞安身边,安抚道:“来者是客,你不要太小气了,好歹拿出些主人的风范来。”说完,又是一拍他的腿,将他的脚从凳子上拍了下来。
武瑞安一听狄姜把自己当作了自己人,将江琼林比做了外人,心中突觉无比受用,便不好再拒绝。他一脸不耐的点了点头,道:“随便坐吧,赶紧吃,吃完了赶紧走,别又磨蹭等到宵禁了又借机赖在这儿!”
“多谢武王爷。”江琼林俯了一礼,走到他对面坐下。
“别叫我武王爷,如今本王就是个通缉犯,也就能躲在狄掌柜这儿,才可稍稍安静些,”武瑞安冷冷道:“你若是敢将本王的行踪呈报上去,看本王不扒了你一层皮!”
江琼林‘噗嗤’一笑:“王爷多虑了,琼林不过是闲来无事找酒喝,没那么多心思。”
“真没有?”武瑞安盯着他的双眼,狐疑道。
“真没有。”江琼林一脸无辜的摇了摇头:“他们本就看不上我,就算是陛下钦点我查案,他们也不给我机会,我何苦自讨没趣,两边不得好?”
“算你识相!”武瑞安点了点头,重新拾起筷子。
江琼林点了点头,低眉敛目恭敬道:“从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王爷,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本王才不会与你一男……与你区区从四品小官计较。”武瑞安冷哼一声,虽然嘴里说着不在意,可面上的表情却显得十分受用。
江琼林见自己的低声下气已经打开了二人之间的话匣子,便趁热打铁,又道:“不过下官也很好奇,王爷既然没有杀人,为何不去与陛下说清楚?”
“你怎知本王没杀人?”武瑞安睁开双眸,目光灼灼。
“按照王爷的性格,杀了就会大方承认自己杀了人,没有就说没有,不会骗人。”
江琼林说完,武瑞安不再接话,周遭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这时,狄姜恰好拿来了一瓶陈年的梅子酒,对二人笑道:“这是三年前酿下的果酒,香味正浓,馥郁芬芳,快尝尝。”她说完,将酒塞拔了下来,一时间芳香醉人,撩人心脾。
江琼林和武瑞安都忘掉了此前的不睦,只顾着与狄姜讨酒喝。
“好酒!”武瑞安一饮而尽,恨不得将酒坛子都拿来捧着喝。
江琼林亦是十分开怀,直道:“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尝?”
狄姜见他们酒兴正浓,也不打扰,接连搬了三坛子来,但其中大半都被武瑞安喝掉了。
狄姜无奈,只得又去柴房沏了一壶七子花茶来与他们解酒。
武瑞安不愿喝茶,仍旧捧着酒觞。江琼林喝了一口茶后,便不与武瑞安抢酒喝了,自顾自的抱着茶盅,看着天上的月亮。
“古人有九雅:焚香、品茗、听雨、赏雪、候月、酌酒、莳花、寻幽、抚琴。”江琼林说完,看了狄姜一眼,立刻便得到了狄姜的附和。
狄姜道:“韩熙载云:’花宜香故,对花焚香,风味相和,木樨宜龙脑,荼靡宜沉水,兰宜四觉,妙不可言’,今日我店中便是焚了荼靡沉香,是以玫瑰为引,混合沉香屑制成,香味优雅清淡,悠然独绝,算是占了莳花、焚香两桩雅事。”
江琼林点头:“这七子花茶茗香不绝,透人心脾,亦算是一桩品茗之雅事。”
“你们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咬文嚼字!欺负本王不喜诗书?不就是寻雅事么?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武瑞安清了清嗓子,道:“这陈年的梅子酒,也算是让人啖而忘忧,回味悠长了,算得上是酌酒的雅事了?”
“不错,”江琼林点了点头:“于是我们三人对坐在月下,焚香,品茗,酌酒,再看遍园中莳花,或入香,或下酒,在这小院中,也算是不可多得的美事了,这时候就只差雨雪和琴了。”
江琼林说完,他和武瑞安都看向了狄姜。
“琴能养情,可我不会,我只是市井一大夫。”狄姜耸肩,摇头笑了笑。
此时,武瑞安与狄姜又非常有默契的看向江琼林,便见他也是一耸肩,无奈道:“我会抚琴,可是这里并没有琴呀……”
“谁说没有?”狄姜朝楼上喊道:“书香——去取我的琴来。”
“狄掌柜不是不会吗?”江琼林疑道。
“不会归不会,但是有没有,可不一定,或许是我学了很久也没学会呢?”狄姜悠然一笑,说完,书香便将琴摆在了长桌上,随后又告退回了屋。
“这琴如何?”狄姜道。
江琼林双手抚上琴弦,霎时间睁大了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从琴出现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没离开过。
眼神说明了一切。
只听“铮——”地一声,江琼林面上的惊讶便更甚。
“此琴莫非是‘绕梁’?”他惊道:“馀音绕梁欐,三日不绝,其声嫋嫋,循环不已。”
“江大人好眼力,只可惜……”狄姜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可惜名琴‘绕梁’已经在千百年前损毁,如今这一把,只是我找人做的仿制品。”
“那也十分可贵了。”江琼林耐不住性子,很快便上手,抚弄起来。
他的十指不疾不徐地在宫商角徵羽之间转换,所弹奏出来的音调更是和着今晚的夜色一起,时而明媚,时而微茫。高亢有之,低靡有之,让人仿佛可以透过琴声,闻见他过去的种种悲欢离合。
久来,让人不禁潸然泪下。
大片大片的花瓣落下,经风一吹,便纷纷扬扬的飘在空中,飘在江琼林的身边,这一副画面,就连武瑞安都不禁看呆了。
这一刻,没有江琼林,没有狄姜,也没有武瑞安。
有的只是抚琴的公子,闻琴的姑娘,还有在一旁,假装嗜酒,实则钦佩抚琴人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