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带领着社员,用十几天时间,完成了清淤任务。汪书记带领大队干部去验收,看着又宽又深的西大沟,把春光夸奖一番。
汪书记从西大沟回到家,仰坐在罗圈椅子上,把双臂搭在椅圈两边,耷拉着手,沮丧地看着房顶,一会儿出神,一会儿眨巴眼。他怂恿程虎跟春光斗,企图让春光年前完不成清淤任务、从而摘掉春光的官帽,踢掉妨碍自己永坐程庄头把交椅的绊脚石,不想自己的招却被春光化解了。他不甘心。他这样坐会儿,突然眼光一亮,撇着嘴角“哼”一声,坐直了腰,让媳子喊来了生产队会计。
会计名叫程稳当,个子有点矮,背有点驼。他走在路上,板着脸,但进了汪书记家院,立马露出了笑脸。他是个外来人。他姨夫是程庄“西门”的人。他姨不会生育。他在婴儿时便被姨抱走收养了,随了姨夫的姓。他长不多大时,姨夫便死了。长大后,他支门户,深知一个外来人在一个大姓庄上不好混,便想方设法巴结书记当靠山。汪书记上辈人也是外来人。同病相怜,又架不住他的巴结,汪书记便让他当了生产队会计。
当下,程稳当站在书记家堂屋当门,笑着敬上烟。书记接了烟,往小桌上一扔,盯着他,厉声说:“有人举报你多报销出差费,这是真的吗?”这种事,各队会计都干过。书记对这种事是心知肚明的,知这样说是错拿不了他的。那稳当听了这话,吓得魂飞魄散,哈着腰,万分惊恐地看着书记的脸,说:“就!就多报销一次!”书记斥责道:“一次也是贪污!公家就可以摘你会计的帽,送你上法庭!”稳当论辈该喊宏泰“爷”,当下便扑嗵跪下了,央求说:“宏泰爷,你救救我,千万不能让公家那样干呀!”宏泰瞪他一会儿,咕咚咽口唾沫说:“我给你揽下嘞,说那笔账是我批准的;若不给你揽下来!上头早把你捆走嘞!”程稳当连连磕头说:“爷!你这恩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呀!”书记“嗯”一声,稍停,又问:“你还多报销过出差费没有?”那稳当抬头看着他的脸,把目光一躲闪,遂又看着书记的脸,硬着口气说:“没有!”书记已从他躲闪的目光中看出端倪,伸头紧盯着他,逼问:“真的吗?”稳当已怯了,说:“真的!”书记“哼哼”两声儿,说:“你想哄我?”那稳当并非多报销一次,做贼心虚,不吭声了。书记不问了,停会儿,缓和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只是多报销一次,但念你平时表现不赖,就不再追究你的责任嘞!可有一样,你以后若是表现差,我仍要追究你的责任!”那稳当知他说的表现好赖便是听不听他的话,遂又连连磕头说:“你放心吧!爷!往后,你叫我往东,我不往西?你叫我打狗,我不撵鸡!”汪宏泰板着脸“嗯”一声,说:“起来吧!”稳当这才站起来,忙又给书记敬支烟。书记接了烟。稳当哈腰给他点着火。书记吸口烟,厉声说:“回去吧!”稳当又磕个站头,擦把额上的汗,回去了。
喝罢汤,汪书记去喊“大黑狗”一块到大队值班,走到东边岗上时,看见民兵连长抄着手、踢踏着草鞋往北走。这民兵连长名叫程全,将近六尺的个头,长得墩墩实实,也是“西门”的人。当下,书记问:“弄啥去呀?”程全说:“去串门!”书记小声说:“走!到俺家!我给你说个事!”说着,转身走了。程全跟着他。
二人去到书记家堂屋当门。程全坐在小板凳上。书记坐在罗圈椅子上。都吸着烟。书记探身看着程全的脸,小声说:“我给你说个事儿,你千万不能跟別人说。”程全一愣,也探身看着他,问:“啥事?”书记说:“春光给我提议,要撤你的职!”那程全听了这话,一时惊慌,竞不想书记为啥要把他叫来说这话,却将身往后一抖,板着脸,拗头看着书记,问:“他凭啥撤我的职呀?”书记说:“’犟筋头’不是在学习班上炮轰了春光吗?有人给春光说那是你怂恿着’犟筋头’干的!春光记恨你,想借助队长的权利、撤你的职,以报仇!”程全问:“你同意了吗?”书记“哼”一声,说:“我当然不同意啦!”连长赶忙站起来,敬着烟,恶狠狠地说:“中呀!他听信赖种话,想整倒我!我也不是泥捏的!咱走着瞧!还不一定哪马咬死哪马呢!”书记看着他的脸,“嘿”地一笑接了烟。那程全忽又“嗯”一声,转身往外走着气着说:“我得去问问他,看是谁给他翻的屁眼子:”书记赶忙招手“哎哎”着说:“你这货,咋不动动脑子呢?唵!你去问,他问你:’谁对你说的呀?’我看你咋说!你说是我对你说的?这不成你翻屁眼子了吗?你想让俩大队干部闹矛盾是不是?”那程全立马站住了,怔怔地看着书记的脸。书记说:“你知道他啥心就妥嘞!”又说:“以后,队里的事,你要和会计、记工员多商量!队长咋啦?又不管工分、不算账!不管这两样,就管不住经济!管不住经济还当屁队长!”程全想:这不是让俺仨抱一块,孤立队长的吗!又想:你春光想整倒我,我就得和他俩抱一块孤立你,于是便说:“中!”说罢,便踢踏着草鞋串门去了。
书记又让媳子去喊记工员。
这记工员名叫程狗娃,小个子,宽额,尖下巴,走路勾着头,笑不唧唧的,迈着小急慌步。他也是“西头”的人。他走进书记家当门,拘谨地站在书记面前,怯问:“有事吗?”书记问:“我的工是咋记的?”记工员听他问的是那事,放心了,说:“你不记工,论年算,得最高工分!”书记不过是以问此事为由喊他来的,听了这话,故意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是天天给我记工呢!”说着,指个小板凳让他坐。记工员便坐下了。书记又找话说:“一天记几次工呀?”记工员说:“上午记一次,下午记一次!”书记问:“队长还跟着看着你记工吗?”记工员说队长不管那事。书记说:“你可得招呼着点呀?”记工员不知这话何意,便迷登着脸,看着他。书记说:“春光是大队副书记,当队长是眼时的事,干不多久就要回大队,按序排,民兵连长该当队长!”记工员说:“他不成当嘞吗?”书记笑着“嗯”一声说:“你真傻!我说恁明白,你还不开窍!”记工员还是迷迷瞪瞪地看着他。书记“嘿”一笑,说:“你是非得叫我给你说清楚是吧?”说罢,稍想,又说:“我是提醒你现在得听民兵连长的话、和他搞好团结,不然,春光走后,民兵连长当队长,还会让你当记工员吗?”说着“嘿嘿”笑得直抖身,说:“我说的是实话,实话不好听,可不是那个人,我是不会给他说实话的!”记工员也“嘿嘿”笑着说:“那是哩!”又说:“我当不当记工员,队长不还得征求你的意见呀?”书记把头一挺说:“那当然喽!我不点头,队长同意也白搭!”记工员说:“到末了还是你说了算!”
正说着,“大黒狗”来喊书记去大队。书记便起身和“大黒狗”一块走了。程狗娃也走了。
白瘆瘆的月光洒在土路上,尖利的北风怒摇着枯树枝,“呜呜”作响,刮起阵阵尘土飞扬。庄上不时传来狗叫声。汪宏泰和“大黑狗”并肩走着,想:自己用恐吓、收买、体贴关怀的方法抓住了程庄西队的三名主要干部,就像把三根撇绳系在了三头牛的鼻子上。自己抓住撇绳一头,扽扽撇绳,让牛往哪走,牛就得往哪走。自己遥控着那三名干部,就让他们跟春光斗、让他们怂恿社员也跟春光斗吧,再不然就让春光当个空壳队长吧!哼!我让你春光自己说不干!
汪宏泰不由得咧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