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旺丢了钱,怕儿子们互相猜疑闹矛盾,便给儿子们谎说钱放错地方了、又想起来放哪了、找到钱了。柳俊还煞有其事地说:人上了年纪都那样,把东西往哪儿一放,转眼就忘。
队里给根旺打了砖坯,装了窑。根旺从孩舅家借来钱,买了煤,找师傅烧了窑,岀了砖,把一部分砖垛在窑场里、另一部分垛在一处宅子里——那宅子就在书记家西面,是程虎当队长时批给根旺的——找先生看了“好”,备齐了扎根脚用的物品,就等着扎根脚、盖房后分家了。
木匠也打算分家。他找到队长要宅子。队长说宅子得由大队批,说等回来给大队说一声儿。木匠想:我比你在书记面前还过哩,叫你说弄啥?就去到书记家。
书记坐在罗圈椅子上,问:“有事呀?”木匠坐在小板凳上说了要宅子的事。书记问:“你相中哪片啦?”木匠说:“我相中你家西边那片嘞,平展展、光乎乎的,可它已被根旺占走嘞,再好我也要不成啦?”书记知程虎已把那宅子给根旺了,却说:“根旺沒有占呀?”木匠说:“咋没占吔?人家把砖就垛在那嘞!听说打算扎根脚哩。”书记说:“砖垛那宅子也不是他的。我听说是砖在窑场垛不下、临时垛在那宅子里的。”木匠问:“你咋知道?”书记说:“宅子给谁,得我批。我没批给他,咋会不知道呀?”木匠眼光一亮,说:“那咋?就给我吧?”书记想想,说:“你想要,就给你!”木匠说:“中!”书记稍停,说:“那片宅子,想要的人多得很,我都没给他,除非你张嘴我给你嘞!”木匠“嘿嘿”笑着忙敬着烟说:“咋?我给队长说一声?”书记说:“你该咋弄成咋弄嘞,我得空给他说一声!”木匠说:“中!”就走了。
根旺扎根脚的“好”期到了。吃罢早饭,根旺挎着竹篮子,里头放着香、烧纸、交叉插着筷子的刀头。春光挎着箩头,里头放着细线、橛子、斧头、石灰渣。春潮扛几把铁锹。春晖掂盘鞭炮。都来到宅子里。早已问好的放钱师傅也来了,吸了根旺敬的烟,和根旺一起拉着皮尺量了房间尺寸、打了橛、扯上线、撒了灰印。根旺在房印前摆上刀头,焚香、点纸、跪下、边磕头边祷告道:“天爷、地奶,俺家今天扎根脚哩,您保佑俺盖房平平安安、一顺百顺!”祷告罢,扭头看春晖。春晖知是让他放炮的,便点着了挂在一棵矮树枝上的鞭炮。一时间,香烟袅袅,纸灰滚、飞,鞭炮声声。根旺起身拿把锹,挖起了根脚土。仨儿也都拿锹挖起来。
这时,木匠正坐在家里的小板凳上发锯,听到鞭炮声,以为是谁家娶媳妇,便放下锯、发子,岀门循声去看,见是根旺家扎根脚,一愣,接着,便大步往那边走着摆着手说:“别挖别挖别挖……”根旺家人停了锨,扭头看着他,愣那了。木匠走到他们跟前,断然说:“別挖嘞!”根旺问:“为啥?”木匠说:“这宅子给我嘞!”根旺气愤地“嗯”一声,说:“那算仙(奇怪)!程虎队长早就把它给俺嘞!你咋说给你嘞哩?”木匠说:“给你了吗你不盖房?”根旺又“嗯”一声,说:“盖不盖房关你啥事?”木匠说:“当然关我的事啦!书记把这宅子批给我嘞!”根旺撇着嘴“哼”一声,说:“净瞎说!”说着,挖一锹土,扔到线外。木匠见他不摆自己,就上前去夺他的锹。春晖想着他是打大哩,扔了锹,上前抓住木匠的衣领子。木匠也抓住春晖的衣领子。春光想木匠既然这样说、肯定有原因,便扔了锹,上前拽开俩人,看着木匠说:“叔,这宅子确实是程虎批给俺家嘞!”木匠说:“这宅子确实是书记批给俺家嘞!”春光想想,说:“既然咱两家各说各词,那么,咱就先去问程虎,再去问书记,看到底给谁嘞!”木匠想想说:“你咋不说先去问书记、再去问程虎呀?”春光说:“有理不在先后!”木匠说:“那咱就先去问书记!”春光说:“中!”说罢,就往东走。根旺想着他在书记面前比儿过,一挺腰,说:“我去!”就背着手,梗着脖,跩着步,头前走了。春光也就站住了。木匠也想着他在书记面前过,也背着手,“哼”一声,跟去了。春光等人蹲那儿等。
此时,汪宏泰正站在自家院里墙跟下听——刚才,他岀大门去大队,听到两家磨嘴,怕让他评理,就赶紧回了院——他听着,不由得笑起来,想:小春光,你跟我作对!我让你家好事办不成!他忽听到两家说来找他,转身往屋里跑。这时,秀娥下了台阶。汪宏泰和她撞个满怀,白她一眼,急忙说:“有人找我,你就说我不在家!”秀娥也白他一眼,说:“弄啥嘞?慌哩跟狗撵着哩样!”宏泰上了台阶,说:“別管弄啥!你就那样说!”说罢,进屋藏在套间里。
这时,那俩人进了院。秀娥迎上前。根旺问:“宏泰呢?”秀娥说:“没在家!”木匠问:“哪去啦?”秀娥说:“不知道。”根旺问:“他啥时候回来?”秀娥说:“他像没膀的鹰一样,不知蹿到哪儿,啥时候回来没梱儿!”那俩人木沉着脸,站会儿,又去到程虎家,问是不是把那宅子批给了根旺。程虎觉得蹊跷,想自己又不干队长嘞,管那球事弄啥!再说,何必为一个人、得罪一个人?,于是便“球”一声,说“我忘嘞”!二人只得耷拉失气地回到宅子里。
根旺仨儿见大这般模样回来了,想官司能是打输了?都沉了脸。春晖冒然问:“咋?断给他啦?”根旺说:“没有。”春晖一喜,又挖起了根脚。春光问:“咋说的?”根旺说了情况。春光皱着眉,砸下嘴,接着便紧绷了嘴。春潮见没判明,但又得显示这宅子就是自家的,便把锹扎土里,用脚蹬着锹肩,慢慢往下晃。根旺想这宅子就是自家的,往手心吐口唾沫,搓几下,拿起锹,挖起来。木匠见他们要强挖,一面急赤白脸地喊:“咋!仗着人多,不论理咧是不是!”一面跑过去,往根旺面前一蹲,架着膀,拗头看着他说:“挖吧!连我也挖锹里撂上去!不撂是龟孙!”根旺往旁边挖,他又蹲着挪到那里。根旺只得拄着锹站那了。木匠又站起来蹲在春晖面前。谁挖他蹲谁面前打搅。放线师傅说:“白挖咧,也弄不成!等弄清再挖也不晚!”根旺想也只能如此了,便喊仨儿:“走!不挖咧!等回来再挖!”收拾了刀头,挎着篮,扛着锹,头前走了。仨儿也扛着锹走了。放线师傅也走了。木匠站起来,拍拍屁股,也走了。
喝罢汤,根旺碗一推,起身就要去书记家。柳俊知他去弄啥,说:“去找人家办事哩,空掂两杆锤!会中吗!明儿赶集买点东西,掂着去不是好看些吗?”根旺走着“哼”一声,说:“到他家,我还掂东西?那就不是我咧!不是我嘴紧,他别说当官!怕是现在还在司法科呢!”说着,走了。柳俊知他说的是放火时救宏泰的事,也就不吭声了。
根旺径直进了书记家堂屋门。书记正坐在小板凳上吃蒜面条,见他来了,愣一下,赶紧站起来,一边伸手扳起个小板凳,一边扭头喊媳子:“快!根旺哥来啦!你快给咱哥盛碗蒜面条!”根旺接过小板凳,边往地上放边抬头看着他的脸,说:“我喝了汤咧!”宏泰也看着他的脸,“嗯”一声,说:“那算铁!”说着把碗伸到他面前,说:“你看!这是您弟妹做的拿手饭,蒜汁里还放着芝麻盐。白看您喝了汤咧!再吃一碗也咽下去了!”根旺坐下,看着他的脸,说:“不中嘞!老嘞,对硬头踽偻的吃食降不住嘞,光湾(消化不完)着。不像年轻时候,吃碗碴子也能化!”正说着,秀娥把饭碗端来了。根旺忙站起,用手挡着说:“真不能吃!”宏泰盯他一会儿,说:“你可别作假呀?”根旺说:“到你这咧!我会作假吗?”宏泰“嘿嘿”笑笑,对秀娥说:“那咋弄耶!他不吃?挂着(为了)跟咱省一碗哩。”秀娥笑笑,又端走了。
二人各自坐下。根旺掏出烟。宏泰“嗯”一声,忙起身去套间拿出来一盒开着口的烟,伸到根旺面前,说:“到俺家咧,不能再吸你的烟呀!”根旺说着“中,吸你棵好烟”!就接了烟盒,掏出一支,撅着屁股把盒扔到小桌上,又坐下,吸起了烟。宏泰知他是来弄啥的,勾头吃着饭故意问:“有事呀?”根旺说:“你把西边那片宅子批给木匠啦?”宏泰抬头看着他,装迷说:“没有哇!”又问:“谁说的?”根旺说:“木匠说的!”汪宏泰想想,把碗往小桌子上一墩,说:“木匠确实找我要过那片宅子,我对他说:‘我见根旺哥已把砖垛那咧,弄不好队里已给他咧。你去问队长,看是不是那样!’谁知他去没去问队长?你看我哪图口给他咧?”根旺说:“那不,他一口咬定你批给他咧!”宏泰想想,说:“他还不是仗着孩们多,锤头硬,强占哩!”根旺“嗯”一声说:“恁这儿又不是旧社会,谁铁是谁的!”书记说:“那是哩!”又埋怨:“这货!没影的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又说:“白说没批给他!就是批给他!你想要,我也得跟他要过来给你。”根旺笑嘎嘎地回家了。
根旺坐的小板凳还没凉,木匠便来了,也坐在那个小板凳上,一脸怒气,说:“你说这根旺赖不赖!屙屎占摊,把砖头往那一垛,宅子就成他的咧!”宏泰吃罢蒜面条正喝激面条水,浑嘟嘟的,说:“他还不是仗着他大儿是个官,强占哩!”木匠说:“当官的就不讲理啦?”宏泰咂一下嘴,说:“现在的事!咋说呢!”木匠往前拉拉板凳,探着身说:“哎!我跟你说,春光这人,你可得提防着他点!别叫他篡了你的位呀!”书记“嘿嘿”笑罢说:“人家年轻,当过兵,现在就需要这样的人当干部。”木匠顿时搭拉了头,停会儿问:“那宅子?”宏泰说:“我不是早就图口了吗!”木匠紧绷着嘴唇子,停会儿,说声“中!”就走了。
根旺得了书记的话,心里有了底。这日,他领着仨儿子又去挖根脚,恰好又被木匠看见了,当即回家喊齐四个儿,叫他们都拿锹,领着他们去到那宅子,拽了线,又一边薅橛子一边喊:“铁哩不轻!大队给俺咧!恁强占,这不是依仗官势压迫人吗!”春晖拉着木匠不让他薅;木匠大儿子上前把春晖拉一边;木匠薅一个,扔了又去薅!春潮跑过去挡住木匠;木匠往这边一闪、往那边一闪,想绕过他;木匠的二儿子跑过来推开春潮;木匠抓个橛子晃着拔;根旺上前抱着木匠的腰;木匠的那俩孩用锹一下一下地剁着线;春光怕俩老人打架,就往那边跑,想去拉开大。那木匠在春光跑到跟前时,突然松了手,轱辘躺地上,一边哆嗦一边喊:“春光打人啦!当官的打人啦!”春光被这突然的举动弄蒙了,怔怔地站在那里。根旺知他想讹人;遂也轱辘躺下了,喊:“木匠家人打人啦!快来人呀!把我的肋骨打断啦!疼死我啦!”木匠想不到他也来这招,想:现在这儿就这两家人,各作各的证见,公家也难判明。若都住了院,都得花钱,谁也讹不住谁,便轱辘爬起来了,瞪着身边躺的根旺,猛一声说:“谁打你啦?”根旺听不见他嚎了,又听见他问,扭头翻眼见他起来了,也爬了起来,也瞪着他,狠声说:“谁打你啦!”木匠不吭声,仍然瞪着根旺;根旺不再说了,也还瞪着木匠。俩老头像斗鸡似地互瞪着。两家儿子各站在大身边,也互瞪着。
刚才的喊声惊来众乡邻。有的拉起根旺;有的拉起木匠,劝说:“都几十岁咧,咋跟小孩斗架样呀!唵!都是老少爷们哩,弄清再挖也不晚!”根旺见一时挖不成,拗头瞪着木匠说:“挖不成,我头朝下走!”扛着锹走了。他那仨儿也扛着锹走了。木匠瞪着根旺,口气比他还狠,说:“你要挖成了!我头朝下走!”领着四个儿子也回家了。乡邻也散了。
那片宅子一直闲着。宏泰每天路过那儿,看它一眼,“嘿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