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善转完三个庄,往下一个庄走时,眼冒金星,双腿发软。他“扑通”一声坐地上。筐也落地上。他靠着筐,喘着粗气。治安主任看他一眼,钻到路西边的一片麻地里,一边解大手,一边透过麻棵缝朝那边看。民兵连长朝后面看一眼,不见治安主任,迟疑一下,走到筐跟前,从筐里掐出来一团红薯秧,看看左右无人,快步走到路西的大坑沿,把红薯秧扔坑里。回来掀掀筐里的红薯秧,见膨胀得和之前一样高,点根烟,蹲在路边抽起来。
汪善看着他,咧着嘴,不知是哭还是笑。
治安主任解罢手,走出麻地,点根烟,边吸边往那边走。
民兵连长心里“砰砰”着。他把烟捂嘴角,勾扭着头,窥着治安主任的脸,生怕他看出破绽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他见治安主任往筐跟前走去了,心就愈发狂跳,脸也变得煞白。治安主任走到筐跟前,看一眼筐里的红薯秧,就把目光移向汪善。民兵连长这才松了口气。
治安主任看着汪善说:“咱走吧。”
民兵连长赶紧站起来,用双手提筐。汪善借力背起筐。三人往下一个庄走去了。不一会儿,那庄便响起了“咣咣”的锣声、汪善的吆喝声、“汪汪”的狗叫声。
他们转完几个庄,治安主任让汪善把红薯秧倒到一个生产队牲口屋里。三人回去走到大队门口。治安主任让他俩在门口等着,去请示书记后,让民兵连长背着空筐、掂着锣回家,又把汪善关进小屋,也回家了。
当夜,大队会议室里,吊在大梁上的马蹄灯“日日”地响,灯头在不安地摇晃着。屋里坐着大小队干部和群众代表们。干部们吸着烟,谈论着生产上的事。代表们坐墙角,怯生地看着会议室。烟气弥漫在灯光里。
书记从套间走出来,让治安主任把汪善带了过来。
汪善站在屋当间,勾着头,茫然地看着地。干部和代表们漠然地看着他,因为都知道汪善偷扒红薯的事。
书记“吭”了一声清清嗓子,说:“咱开会!”
会场上顿时安静下来。干部和代表们都看着书记的脸。
书记说:“今晚,我把大家请来,还是......”
话还没说完,便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说:“还是叫他亮相呀?唵!他若是个厚脸皮的人,只亮相根本不知赖!”有人说:“那咋弄?”
有人说:“咱推他,让他知道点疼。这样他就能永远记住当贼赖!”说着,问书记:“你看这样中不中?”书记想这个办法能让汪善受教育深刻点,就说“中!”
于是,干部和代表便站起来,围着汪善。有人取下马蹄灯,把芯拧小,又把灯挂梁上。屋里的光线变得昏暗了,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人。有人把汪善往前一推,汪善踉跄着到那边;那边人又一推,汪善又跌跌撞撞到这边;这边人又一推..….就这样,汪善像耧铃铛似地在当间来回跑,被推趴在地上不起来,有人大声喊:“他耍死狗!”接着把他拉起来,继续推……
这时候,在办公室的后窗台贴墙站着汪宏泰。他立着脚尖;伸着头,惊恐地看着人们在推大。他想:大因饥饿而瘦弱。世上谁也不会把人为完。若有哪个仇家想趁机整死大,可咋办呀!不中!得救大!可咋救呢?他想会儿,突然眼一亮,不由得朝后看一眼,想:就这样!
汪宏泰慢慢退几步,轻手轻脚往北走到一个麦秸垛跟前,从兜里掏出来一盒火柴,用指头顶开匣,抽出一根火柴棍,朝办公室看一眼,抖抖地擦着火柴;擦几下,没擦着火,捂着胸口稳稳神,又擦一下,才擦着火,颤粟着把火放垛上。几根麦秸慢慢燃起来。他又往办公室那边看一眼,回头见那火越燃越大了,便仓惶地往北跑去了。
汪宏泰正跑着, 突然被一个人绊个嘴啃地,正恐慌,只听那人小声说:“快走!”汪宏泰听出是程根旺的声音,知道刚才的一切都被他看见了,吓得爬起来、跪地上,颤抖着说:“根旺哥!你……”程根旺朝办公室后窗看一眼,回过头,小声说:“你啥都别说!赶快走!”汪宏泰迟疑一下,说:“大哥:你千万……”根旺说:“你放心!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是杀我也不说出去。说了,叫雷打我,龙抓我。”汪宏泰说:“大哥,你的大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若是忘了,我不得好死。”说完,便站起来,跑到北边的大路上,钻进路北的一片杨树林,绕到旁边的路上,回了学校。
原来是汪宏泰这夜仍要看校。他知道大一天没吃饭,便从家里装兜里两块小红薯。打算从大队后窗户偷递给大吃,逐窗往房间寻大,寻到办公室后窗台。
根旺是被队长派来开会的,刚才听说要推汪善,知道他瘦弱,弄不好会出人命的,自己又制止不了;推又不忍心;不推又怕有人说他思想落后,于是便溜到办公室后的园子装拉屎躲避,刚蹲下,没想到碰见汪宏泰干那事。
现在,他看见汪宏泰走了、火也越着越大,想自己蹲在这,一会儿人来救火会发现、怀疑自己的。自己咋说呢?说火不是自己点的、是汪宏泰点的!那不是把汪宏泰出卖了吗?食言是要遭天罚的,于是他便赶紧站起来,溜到路北树林里,蹲在那儿,打算趁救火混乱时混进人群里。
此时,那火腾腾地烧起来。火光冲天;麦秸灰被火顶着往上飞。
屋里的人从后窗看见了火光。庄稼人有“见火不救是大罪”的古训。书记便大声喊:“快去救火!快去救火!”人们撇下汪善,急忙往外跑。有的跑到伙房拎起水桶,栽歪着身子往火场跑。许多人跑到附近的户家找来桶、盆,慌慌张张到池塘沿打了水,又慌慌张张往火场跑,到那时水已经剩半桶,泼火上只是冒股烟。有的拎着铁锹、大扫帚到火场,铲土压,用大扫帚拍。一时间,盆桶“叮当”响,人声嗷嗷叫。
程根旺赶紧走出树林,混在慌乱的人群中,夺过一个年纪大的队长的桶,往池塘跑。
屋里只剩汪善。他坐地上,耷拉着头,发呆。
后半夜时,火被扑灭。此时,大家已是满脸灰、衣服湿漉漉的,回到办公室已无心再推汪善。治安主任问书记:“汪善咋弄?”书记说:“把他关到小屋里、明天送到公社。”治安主任小声说:“他已经一天没吃饭,又转一天,被推那么长的时间。别叫他受不了出人命啊!”书记想想说:“把伙房里的小饼拿一个给他吃。”治安主任把汪善关进小屋,给他送个小饼吃。
干部、代表们议论着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