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音量不大不小,声线不高不低,微带沙哑,听起来却尤为清晰响亮,令人精神一振,好似连耳朵至全身皆被清泉水洗过一般。
另一辆驴车中隐隐有了动静。
钱娘子忍不住上前一步,无意识地翘首以待。
还不等她性情大变的丈夫支使小厮搬来脚凳,那人一手掀开深布车帘,一手挽起褐色交领罗袍的袍角,已轻盈踩上了地面。
他同金大郎低声说了一两句,侧颜远远看去竟如玉像一般光洁莹润,而后转过身来,上前数步,对钱娘子深深一揖。
“四郎见过大嫂。”
钱娘子脱口而出:“快起来!”
她离的近了,看的无疑也更清楚了。四郎君生的如此耀眼夺目,竟令她一时连什么寒暄的话也忘了说,只顾得上下打量。
金大郎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钱娘子将将回神,颊上不由浮现出两团红晕,用丝帕略捂了捂。
“四郎生的好品貌。”只是身体瞧着不太健康,气血不足,疑有弱症似的。
她真情实意地夸赞一番,将儿女们推到身前,催促道:“快叫四叔。”
金玉棠微微笑着,亲昵地先同两人打过招呼。
“四叔给你俩都准备了礼物,可惜车上带不了,雇了人在码头搬运,晚间就能送来了。”她打趣道:“四叔家当不丰,礼物简薄,可不许嫌弃啊。”
她着实有一张容色摄人的面孔,俊美无瑕到了极致,以至于自然而然就有了距离感。
肃穆而立时乃是九天之上凌霄殿中的仙人,等闲俗人万不敢轻侮冒犯;可若她肯折身屈就,笑上一笑,那便是坚冰消融十里春风也换不来的无边美景。
金骏殊家的一双小儿女早就被迷的晕陶陶,哪里有余暇管甚么“礼物”,甚么“嫌弃”?
金骏殊本还要针对府里到底有没有派轿子接人这事好好计较一番的,被钱娘子送了个眼风过去,也不得不闭了嘴。
“怎的。”他老大不乐意:“说还不让说?”
“这不是情况特殊嘛。”钱娘子刻意落在后头,柔声细语地与他咬耳朵:“你也知道二弟要备试的,阿婆紧张的不得了,现家中一切都以二郎君为重。早晨确早早派了轿子去,只是等到中午仍不见你们来,王娘子又急着为二郎君接几位经验丰富的进士进府研学,故而……”
她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太直接的话。
金骏殊却没什么顾忌,冷哼一声“不知尊卑”后拂袖而去。
钱娘子心头一跳,心道这话什么意思,难道——
她留在原地心神不宁地沉思片刻。
自她嫁入金府,鲜少听人提及四郎君的名字,像有些忌讳似的,时日一长,便是她也忘了四郎君的另一层身份……平郡王的牌匾可还挂在上头呢!
只是当初四郎君年岁还小,不知是否立得住,便没有请封;后来四郎君被送离京城,自然也就没有人提起。
如今四郎君俨然是位风姿卓然的少年了。还能有什么理由拖着?
钱娘子有了强烈的预感。府中形势怕是要大变了。
……
金骏宁挥手写就一篇诗作,还算满意,待墨迹干透,令书童松墨托起纸张向众人一一展示。
“好诗,好诗!”
“金二郎这是又有进益啊!”
“不愧是咱们建京的麟才,名副其实……”
金骏宁将一句接一句的奉承听入耳中,只面色淡然地负手而立,口中谦逊道“不敢当”。
“某或在诗赋一道上略有几分灵性,终究只是萤火之光罢了,又怎及在座的各位贡士治学精深,经多见广?只盼诸位官人肯拨冗指点一二,便足以令某受用不尽了。”
官人官人,顾名思义,只能称呼官身。虞朝冗官之弊日显,相当一部分寒门进士虽经殿选,却仍不能立即授官,要排队补缺,严格来讲还是白身。
金骏宁如此抬举,哪怕几人早存了攀附之心而来,脸上的笑容也不由更加热情,毕竟谁不乐意听好话呢?
更何况他们也不是白来,王大娘子可是往他们家中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
一时庭院中你唱我和,其乐融融。
书童松墨将主人的墨迹收好,一抬头,瞧见岷砚在假山后头奋力朝他招手。
两人在角落里匆匆谈过一两句,不多时松墨快步走回来,附在主人耳边说了什么,金骏宁的眼神立即变了。
他有点坐不住,心神不属地喝完一杯茶,中途还险些倒进脖子里——金骏宁在众人看不清的角落里阴沉地思索片刻,遂决定按计划实施自己的阴谋诡计。
他风度翩翩地告退,而后火速回到自己住处,洗漱梳发外加修眉敷粉一整套做下来,个人风貌又上一个台阶。
不得不说金骏宁实乃这方面的行家。
他换上了早就精心挑选搭配好的燕居服。对襟素衫共深褐环裙,外披大氅,行动间挥袖如云飘逸如风,隐约散出一股清冽香气,腰间玉石亦随步伐叮铃作响。走到哪里,这种别致的视听氛围便跟到哪里。
连府中见惯二郎君的仆人们都不禁驻足欣赏,赞叹连连。
金骏宁受此鼓动,愈发干劲十足。他脊背更加挺直几个度,肩臂舒展,下颌微抬,连眼神仿佛也更迷离几分。临进赵氏的院子,他余光瞥见四处无人,抓紧时间稍稍扯松了几缕鬓发,好叫自己看上去更为随性自信。
正房内不同以往的安静,断续传来杂乱人声,金骏宁心下一喜,知道自己掐准时间了。
女使见他来了,朝内禀告一声,便为他拉帘,金骏宁端着姿态迈入厅堂,唇边逸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冷哼。
他倒要看看这生母不明的四弟是个什么人物!
老国公夫人赵氏所居之处名为美和堂,地方虽大,装潢却简朴素雅,绕过屏风来到内室,正对着的就是一只宽大的罗汉床,两面山水围子,赵氏倚靠在床上养神;床前另设两个绣墩,一个相貌秀丽的婢子坐在绣墩上为太婆捏腿,一个站起身正调试香炉。
至于屋内摆的整整齐齐的两排靠背椅,也坐满了人。只是金骏宁扫了一圈看下来,没一个陌生面孔。
难道自己来的太早了?
金骏宁思忖着,同长辈见过礼,与兄长金骏殊、胞弟金骏宝一齐到外间坐下。
这三兄弟里,金骏宝是心性最活泼的,也应当最先坐不住,可金骏宁敛容静坐半晌,却也没等到金骏宝开个话头。
他咳嗽一声,端起兄长的架子关心弟弟:“最近功课学的怎么样啊?”
金骏宝怔了半晌,才意识到二哥在问自己,他心不在焉地回答:“还行。”
“是么。”金骏宁严肃道:“我怎么听说你近来不好好上课,一天到晚往校场上跑?”
金骏宝很不耐烦,心道这是近来吗,我不是一直这样子?二哥这是受了什么刺激非要来找我的事?
他不吭声,金骏宁却不肯放过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二哥还能害你不成?你且静下心来用功读书,明年上场一试,考不上也不打紧,只当增进学识修炼心性了。到时让父亲为你求个荫官,岂不比舞刀弄枪体面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