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算得上半个同僚。席聿深只好把树枝扔了,先去应付狮子山上的王团长。
“把他安排到哪儿了?”他边走边问。
肖副官答道:“回旅座,王团长开车来的,不好进来,就停在了门口。”
席聿深点头:“带了多少人?”
肖副官:“只有一辆车,车里没下来人,不知道有几个。”
席聿深就不问了,只是脑里稍稍发散了下。王虎山都有车了,看来确实在狮子山上发了大财?
这买卖倒是简单又暴力,只是太不成体统,且损阴德。
他脑海中漫无目的地掠过许多想法,面上仍不动声色,待出了大门抬眼看去,王虎山正巧抬头,两人不远不近地对视一眼。
常安县城数一数二的两大青年才俊对彼此神交已久,这倒是头一回见面。
王虎山眯眼打量,见来人穿戴整洁,脊背笔直,步伐利落,瞧着是个正直的新社会军官模样,只是不知内心如何,别是个能看不能靠的伪君子。
席聿深站在台阶上,也把王虎山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得出个结论来,王虎山名字里带虎,实则像狼,灰扑扑地耷拉着尾巴,冷不丁就会扑上来咬那么一口。
不可深交。席聿深想。
老子态度得好点。王虎山想。
他当即送出一抹热烈的笑容,搓着手大步迎上去:“哎呀呀这不是席旅长嘛,贵客贵客,你看看我把谁给你送来了!”
席聿深:“……”这土匪头子主客不分?还是故意这样说话刺我的?
他不想与王虎山打交道,然而一声不吭未免显得太过傲慢,只好敷衍地“唔”了声,屈尊降贵地踱步下了台阶。
王虎山瞧他这副样子就拳头痒痒,唉声叹气地,这玩意儿怎么就是他大舅子呢。
只能说人活着难有十全十美吧,他自我安慰道,比方说金小姐和他王虎山都是天下无双的人物,又凑作了一对,老天爷觉得对旁人未免太不公平,就派了个席聿深降世来充当磨难。
站在小汽车前的席聿深鼻腔发痒,忽的就想打个阿嚏。
正这时,金玉棠打开车门下来了。
她自车厢中轻巧几步踏出来,回望着汽车道:“王团长可是新买的?好生气派!”
王虎山顿时飘飘然,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可不就是……汽车嘛,叫什么纳许!”
金玉棠赞道:“王团长豪气。”
“还行吧。”王虎山想起价格,不禁感到心头在滴血:“也就……几千块大洋吧!”
王虎山越想越心疼,不由盘算起来:“可惜我们没有国产车,钱都让外国佬赚去了,如果能建成汽车工厂……”那得赚多少钱?!
“工业是强国之本。”金玉棠叹了口气,微微出神。
什么时候我们不用仰仗外国人,能自己造汽车、火车、枪炮,乃至飞机就好了。她想。自立有多重要啊,谁不希望自己的祖国母亲能独立、强大又美丽?
王虎山并没有那样远大的憧憬,他只是在这一刻为金玉棠眼眸中隐隐跃动的光彩而感同身受,心生鼓舞。
如果把车拆了,能不能研究出车辆怎么制造?他心想。随即又自我否认。全中国拥有汽车可有不少人呢,怎么现在还没人造出汽车?
这事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不妨从长计议。
他收回思绪,将金小姐领到汽车的另一边,指着席聿深的方向邀功道:“看,你哥在这儿呢!”
金小姐脸上微微的笑容已经风吹似的散去了。
她的目光在某一瞬间是审视的,然而眼前这个穿着军装,严肃面孔的男人感官之敏锐超乎她的想象,在他视线锁定自己之前,她不得不垂下眼眸,显出格外柔顺动人的姿态。
席聿深见到的,就是一位纯粹的,美貌惊人的年轻小姐。
他怔然片刻,不得不承认,有些美丽足以打动人心,引起人类在审美上的愉悦,这种美丽甚至与内里的灵魂毫无关系。
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他想。目光在她面孔上微不可察地停顿片刻,彻底移开了。
这人来历可疑。
席聿深沉声问道:“姑娘是什么身份……”
金玉棠闻言微微拧起眉毛。
“竟然不记得了。”她气闷道。清凌凌的眸子随即投向台阶上的“表哥”,不轻不重地剐了一下:“我是三姨家的四表妹呀!”
席聿深一直在谨慎地观察她,以至于将这饱含情绪、似嗔似怒的一道目光接地满满的。
莫名其妙。
他喉咙发痒,不自然地碾了碾靴底。
我哪里来的四表妹?我娘可是独生女。
然而在外人看来,席聿深的表情却是更严肃了。他正欲开口说什么,不幸再次被“三姨家的四表妹”打断。
“小时候我们常一起顽耍的,还有杨序和哥哥——他都还记得我,你倒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也懒得理你呢,是你娘偏要我来。不信你这就打电话去南京审查处,问问他们杨科长有没有这回事!”
她语气中理所当然地添上些许埋怨之意,态度如此坦然,倒令席聿深陷入了困惑。
他余光扫过一旁默不作声,眼珠子精亮的王虎山,短暂地思考了两秒,当然在旁人眼中大抵是在端详,两秒过后他作恍然大悟状,快步下了台阶,干巴巴地发出一声感叹。
“欸,表妹你如今瘦的,都不成样子了啊!”
金玉棠:“……”无语之余,她倒也缓了口气,悄悄松开了冷汗潮潮的手掌。
新鲜出炉的一双表哥表妹亲亲热热地凑到一起,进行了一番毫无意义的寒暄。王虎山却被有意无意地忽略到一旁,他懵懵然瞪大眼睛,看着这感天动地的一幕,只觉哪里说不上来的诡异。
王虎山搓搓手,张嘴吐出一个字:“金——”
席旅长很没眼色地打断他,斩钉截铁地一挥手:“都这个点,我就不强留王团长了,趁天还没黑,快回去吧!”
“哎呀不晚不晚……”王虎山嘴里嘟囔,不禁着急,伸脖子去看,可惜金小姐被她可恶的哥哥遮的严严实实,眨眼功夫就进了门,叫王虎山连开口挽留的机会都没有。
“肖副官,替我送一送王团长!”
席旅长撂下一句话,连眼神余光都不屑于留下半个,也施施然甩开长腿离开了,徒留王虎山失魂落魄地呆立在原地。
肖副官咳嗽一下,扯开一个敷衍了事的笑容:“王团长您看?”
王虎山还能怎么办!
他满腔情意憋在怀中无处可诉,又被席聿深明里暗里一阵挤兑,一颗心正如油煎般,被怒火烧的滋滋作响,简直都要香飘十里地熟了!
妈的,我算是遇见对手了。他在心底痛骂。枉我王虎山自诩脸皮厚天下无敌,遇上不接招的避战小人,竟也要甘拜下风!
这大舅子是我的克星,王虎山异想天开,他是多想早早加入席太太的大家庭,跟着金小姐喊一声姨妈,再顺手把小席塞回他娘肚皮里啊!
……
锈红色的大门缓缓合上,萦绕在这对表哥表妹之间的氛围微妙地变化了。
肖副官悄无声息地溜过来,站在不起眼的位置探头探脑。
“四表妹?”
席聿深微微嗤笑,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你有十分钟的时间解释。”
金玉棠极为识颜色,她先是温声道谢,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旧式万福礼,流畅,且动人。浓蓝色宽幅袖口下露出女子粉粉白白的花苞似的的指尖,松松搭在膝头,按住了银灰缎面的百褶裙,有如抓着一捧如水月光。
席聿深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再次久久地停留在了她身上。
他猝然回神,难以忍受似的后退一大步,紧紧皱起眉心警告道:“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既敢借我的势,你最好胆子够大,编出个好理由……”
席旅长无疑是个不好糊弄的人。
“我姓金。”她遂诚恳地自报家门:“我叫金玉棠。”
轰然一下,犹如耳边响起惊雷。
某些早该随岁月掩埋的记忆如闪电般击中了席聿深,令他头脑刹那间空荡一片,一时间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只紧紧盯着女子长长睫羽下清透的黑色瞳仁。
“你姓金。”他声音沙哑,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你是满人,金玉棠。”
四九城的小格格、被他要挟退婚的未婚妻……
满人改姓无非是那几个,被认出也不稀奇,倒是男主角这奇怪的态度颇为耐人寻味,他竟还记得的我?
金玉棠随意一点头,思忖片刻,好似得到了答案。
“是杨序和杨科长提起过我吗?”
她不好意思地抿唇微笑,眉目如画般动人:“他说我有需要可以联系他的,可能要麻烦一下旅长您帮忙传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