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他记事起他就待在一个金碧辉煌、绣户珠帘的房子里,周围围着一群人,她们笑吟吟喊着他小阿哥,脸上挂着他难以形容的表情。
不过有一个小宫女他特别喜欢,笑得好生可爱,他总是会拉着她的衣袖,扯着她去殿外玩,她总能答应,这时他身边的嬷嬷似焦急似害怕地带着一群人团团围着照看他。
他听了那个小宫女的话,板着脸奶声奶气呵道:“放肆,离爷远点,这么近爷怎么玩?”
嬷嬷挂起笑容,讨好道:“阿哥乖,奴才们要保证阿哥的安全。”
他气红了脸,喊道:“你们是爷的人,竟然不听爷的话,爷要告诉玛法。”
嬷嬷一听这话,顿时慌了神,惶恐地道:“好,好,嬷嬷不那么近站着,嬷嬷离远点。”嬷嬷带着一群人远远地跟着他们。
那日他如愿以偿地在草地上狂奔,于池塘里戏水。这让他愈发喜爱那个小宫女。
直到一次他在池塘撒野后回去发了烧。他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耳旁似乎有阿玛额娘温柔地叫着他平安,耐心喂着他苦药,一遍遍帮他擦着身子。
他张开了嘴,浑浊的热气从中冒出,喉咙如刀割般的生疼,他于混沌中拼命集中注意力,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
阿玛,额娘,平安想你们了。
耳旁似乎还有玛法咆哮似的怒吼,有奴婢的泣声求饶,待他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如往常一样,空荡荡的寝室几个仆从恭敬照看着他,昨日迷迷糊糊中听见的声音似乎只是个幻想。
只是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宫女了。他抿了抿嘴,眼眶微红,瞧着一旁低着头的嬷嬷沙哑得道:“滚,爷想单独待会。”
嬷嬷听到这话,诚惶诚恐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使劲磕着头求饶道:“万岁爷让奴才们一步也不能离开殿下,殿下饶命啊,殿下~”
他闻着嬷嬷身上浓郁的草药味,紧握着双拳,呼出一口浊气,把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淡淡道:“知道了,你起来吧”
他自那时起身边就有嬷嬷形影不离跟着他,生怕他再出什么事。他似乎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不再爱去外面疯玩了。
按着玛法期许的样子,静静待在屋里看书。
他幼时最喜欢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晚上站在殿前等着玛法回来,玛法政务繁忙,回来的时间飘忽不定。有时早点,有时晚点。不过这时那些嬷嬷们就不会再说什么。
玛法见着他总是会一把把他抱了起来,轻轻用脸颊蹭着他的脸,他就会咯咯大笑,一旁的奴才也挂起灿烂的笑容,其乐融融。
第二件事就是阿玛和额娘来看望他。见着阿玛的次数更多些,有时阿玛会趁着玛法还未归来之时,笑着闯了进来,抱着他转圈圈,而后死皮赖脸跟着他和玛法吃饭。
玛法总会骂阿玛几句,这时阿玛就一边洗耳恭听,一边趁着玛法不注意对他眨了眨眼睛。
他总是抿着嘴憋笑着。
与阿玛和额娘待在一起的日子是最轻松愉快的,这时他能做几乎所有不能做的事,阿玛带着他去御花园捉鱼,额娘带着他在草地上打滚。
只是那一日眨眼即逝,他总是坐在殿前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小时候最令他不解的事就是为什么他与玛法生活在一起,而宫中所有的阿哥都是与额娘生活在一起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逐渐懂了。原来他的玛法不仅是玛法还是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也难怪身边的奴才时常殷勤望着他,念叨着:殿下是嫡长孙,将来也是能……
他承载着无数人的殷殷期盼。
他启蒙之时玛法握着一笔一划地教着他,眼中闪烁着令他看不懂的光:“你阿玛幼时也是朕一手教大的。平安,你定如你阿玛般文武双全,样样精通。不会让玛法失望的。”
他郑重点点头,他会的。他会做他们最出色的孩子。
进入尚书房后,他也如万众所期待般遥遥领先。但其中的艰辛不为人知。
他那个哥哥弘皙毕竟比他年长三岁,他哪怕从小得玛法教诲,碾压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不愿让他们失望,更加刻苦地挑灯夜读,一日也不敢停歇,生怕被别的阿哥给赶超了。
其他阿哥们可以于课堂上偶尔打盹玩闹,他却不行。太傅的眼睛一刻也不停地盯着他,他于课堂上难喘大气,连偶尔放空的资格都没有。
他知道的,他必须是最优秀的,他必须当第一,因为他是嫡长孙。
在旁人口中皇玛法钦定的下下一代继承人。
他入尚书房时,皇玛法就抽空教导他帝王心术。
于第一课,他就明白了皇玛法先是皇帝,后是他的玛法。
他拖着一身冷汗,颤巍巍地回了殿。一下子就改掉了这个他说了六年的称呼。
于尚书房读书后,课业越发的重,时间也越发的紧,他猛地发觉见阿玛额娘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找人一打听,额娘有孕了。
他愣了愣,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不顾课业跑到毓庆宫中见他们。
刚进殿,额娘温柔抚摸肚子的画面就让他有些心酸酸的,他也不知是为何。
阿玛一把抱起恭敬行礼的他,重重揉了揉他的头,吐槽道:“小小年纪板着一张脸做什么,在阿玛额娘面前不用这样。”
他的耳根微微泛红,阿玛的怀抱好暖和啊。
可是为什么,皇玛法和重臣们对着他如今这副稳重模样都十分的满意,看着他就是一阵夸耀。
对阿玛和额娘不是这么相处的吗?他们不喜欢他这副模样吗?平安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无忧的出生他才知道,原来跟阿玛和额娘相处不用那么客气啊。
他于紫禁城中专门了解过阿哥们的养育,本以为他与阿玛额娘的相处模式非常的正常 。看着无忧,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开始就错了。
他能在皇玛法眼皮子底下夺回属于自己的掌控权,能口齿伶俐气得弘皙面红耳赤,能承受着所有人期待的目光,却独独对阿玛和额娘不知所措。
他无法像无忧那般甜甜叫着他们,向他们撒娇,养在他们膝下。
他知道,他们更疼无忧,嘴甜活泼的孩子谁不喜欢呐,他也挺喜欢无忧的。
他曾于紫禁城各处阴暗的角落中窥视着他们的相处。
阳光灿烂下,无忧银铃般的笑声和他们挂起的笑容深深印在了他的心上。
他曾卑劣地嫉妒过这个比他还受尽宠爱的妹妹,但最终望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叹了口气。
他无法在阿玛额娘面前尽孝,有无忧陪着他们也好,他们开心就好。
但平安不知道的是,他每次见着胤礽和慕容钰恭敬地向他们行礼,严肃地瞥了他们一眼而后低下头。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胤礽和慕容钰灿烂的笑容一僵,眼眶不起眼地红了,那双想抱起他的双手颤抖地拿起又放下,小心翼翼地和他说着话。
他们以为平安不喜欢他们这样。
双方仿佛有层难以跨越的隔阂,无形中推开了他们。
就这样错过了。
平安往后忙于课业,见他们的时间越发的少了。
他如所有人期许的那般成为了风度翩翩的温和君子,嘴角总挂着一抹笑,万人赞扬,受人追捧。
他早早地出阁研学,而后上朝参政。
他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躲过皇玛法带给他的重重压迫。
他对皇玛法的感情十分的复杂。
他自幼由皇阿玛抚养长大,他教他读书习字,他延续了他的精神。
但皇玛法如蛛网般层层叠叠明里暗里的探子,也令他透不过气来。他想要逃离,却发现无处可逃,无人可用。
直至他培植出了自己的人,才总算松了口气。
但皇玛法也意识到他长大了,对他的态度也晦暗不明了。
他知道皇玛法的身体越发的不好了,无论对阿玛还是对他都有些忌惮,毕竟皇玛法已年老体弱,而他们正值壮年,他是能理解的。
他总是替着胤礽在养心殿内承受着康熙帝发病时的雷霆大怒,温柔哄着他吃药。
等到康熙清醒后似愧疚的望着他,如此周而复始,直至康熙驾崩。
他是皇玛法的嫡长孙,阿玛的嫡长子,有着自己的骄傲,他承袭了皇玛法的意志,时常与阿玛于政策一事看法不同争吵着。
那时他对着阿玛也是有怨气的,怨他更偏爱无忧,怨他与额娘不喜欢他。
至于弘皙时常的闹腾和无忧大张旗鼓的动作,他从不放在眼里。
他是皇阿玛的嫡长子,这皇位天生就是他的,不管是从任何角度来看。
直到他的嫡福晋怀孕了,他趴在福晋的肚子上感受着小小生命的律动,他头一回心头尤生出了一种做阿玛的自豪来。
那几个月,他总是小心翼翼护着福晋,感受着孩子一天天的长大。
那一声破空的哭声瞬间打醒了他,他突然想起了他如今很少被叫起的乳名,平安。
原来如此,他大笑,带着得到阿哥的喜悦和终于明白阿玛额娘的心酸。
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啊,他的阿玛额娘定是如平常父母般无比期待着他的降生,对他抱有最普通宝贵的期许。
因为他的乳名是平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