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寿早有所料,脸上笑意不减:
“此话怎讲?”
李芳远禅让王位,及之后薨逝,在朝鲜本就有些谣言。
海寿出身于朝鲜,亲族也还在朝鲜,这些谣言,早曾传入海寿耳际。
李褆总算是豁出去了。
反正一定会被李裪猜疑,有些话不吐不快。
“永乐十六年六月,父王当时年岁渐大,身染微恙。”
“当今王上与其岳父沈温,串联姜尚仁、朴习等掌兵将领,及一众朝臣,发起政变幽禁父王。”
“随后,以父王名义废掉外臣的世子身份,立当今王上为世子,并胁迫父王禅让王位。”
“事发突然,当时外臣与次弟李补均在汉阳,也一并被幽禁数年。”
“外臣母舅闵无咎、闵无疾、闵无悔、闵无恤四人不忿于此,合力诛杀沈温,也一并被当今王上赐死。”
“数年之后,父王于幽禁之中含恨离世,当今王上牢牢把控住朝政,外臣才侥幸活命,迁往利川。”
“次弟则被当今王上逼着出家,专事为父王祈福。”
李褆恨恨说完,重重捶了下马车厢壁。
海寿嘴角微微扯起。
并无一丝感同身受的悲愤。
李褆所言,倒是与自己听到的谣言颇近。
看来此事应是确实无疑。
口中却是一副不信的语气:
“竟有如此之事?”
“为何我大明接到的奏报与此截然不同?朝鲜国内也对当今国主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明明就是你耽于淫乐,喜好射猎不事学问,才被废掉世子。”
“莫非是你不忿于遭遇,故意捏造谗言,败坏当今朝鲜国主的名声?”
“再说了,永乐十七年我大明曾派黄俨、韩确、刘泉前来朝鲜,册封李裪为朝鲜国王,当时令先父也曾在场,难道我大明使臣看不出真伪?”
李褆苦笑摇头: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大明眼睛所看到的,只是当今王上想让大明看到的而已。”
“册封朝鲜国王之时,当今王上以母后元敬王太后和外臣及外臣次弟的生死胁迫父王,父王只能在大明使臣面前上演出一场戏。”
海寿大讶。
李裪心还真够狠的。
以自己亲生母亲和两位胞兄的生死胁迫自己父亲,这种事都能做得出。
果然成大事者,无所不用其极。
李褆继续说道:
“当今王上确有雄才伟略,远胜于外臣,外臣心服口服。”
“废外臣世子身份,立当今王上为君,外臣无一丝怨言。”
李褆再次重重捶了下马车厢壁,愤怒不已:
“外臣只是不忿,父王和母后辛辛苦苦打下江山,让我们兄弟荣华富贵不绝,最后几年却被他幽禁宫中,郁郁而终。”
海寿嘴角弧度越来越大。
李褆心中还有愤恨不平,这就好办了。
朝鲜李朝李氏一族几代,全都脑生反骨,李裪的所作所为,也只是李氏一族的传统技艺罢了。
朝鲜李朝开国太祖李成桂,原本是高丽王朝门下侍中(首相),之后篡位登基,奉朱元璋圣旨,改国号高丽为朝鲜。
李芳远是李成桂第五子,在李成桂篡位登基过程中出力颇多,多次救李成桂于危难之中。
并偷偷刺杀李芳远的政敌、高丽王朝大臣郑梦周,郑梦周死后百日,高丽王朝覆灭。
李芳远为李成桂篡位成功立下汗马功劳,结果李成桂上位后大封功臣和各王子,并不将李芳远录入功臣名录中。
剥夺了李芳远继承王位的资格。
之后李芳远通过两次王子之乱,接受兄长李芳果的禅让,顺利接过朝鲜王位。
李成桂此时依然在世,身为太上皇,对李芳远极度痛恨。
时常离京出游,策划安边府起兵叛乱,可很快就被李芳远平定。
最终,李成桂在李芳远严密监视中薨逝。
没想到报应不爽,李芳远最终也落得和李成桂相同的命运。
不过李裪的手段就高明多了。
根本不给李芳远离京的机会。
甚至把控朝野舆论,将当初的上位真相抹除得一干二净。
如今不管是史官记载,还是外头的民间舆论,都是一片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友爱传说。
有的说法,李褆耽于淫乐不堪为君,被李芳远废掉世子之位,传位给更贤明的李裪。
有的说法,李褆心知李裪更加贤明,故意装出浪荡样子,把继承王位的机会留给三弟李裪。
就连四位母舅和丈人的身死,也变成是李芳远为了给李裪上位铺平道路,主动赐死的他们。
反正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记载历史的笔握在谁的手上而已。
至于朝鲜子民,又岂会去关心究竟是谁上台。
新的君主能让自己生活变好一些,自然就能获得他们的拥戴。
李世民玄武门诛杀兄弟李建成李元吉,逼李渊禅位,也并不影响李世民千古明君的名声。
海寿思索片刻,冷冷笑道:
“不能为父母雪恨,配当人子乎?”
李褆的脸瞬间赤红如血。
双拳紧握轻轻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好半天才颓然松开:
“外臣无能,让天朝来使见笑了。”
“外臣虽有为父王母后雪恨之心,然人力有时尽。”
“如今朝野上下,如铁板一块,无不盛赞当今王上是千古难得一见的明君,外臣无能为力!”
“能苟全性命,已是外臣唯一所求。”
海寿呵呵一笑,语气云淡风轻:
“得位不正者,终归是有破绽的。”
“大明以孝治国,朝鲜一脉相承,同样如此。”
“若是你和孝宁大君一起站出来,讨伐当今国主不孝、幽禁父母,就算朝鲜朝野原本如铁板一块,也必将分崩离析。”
“总会有忠直之士,愿意站出来声援你们。”
海寿心头暗哂。
就算没有忠直之士,也会有趋炎附势的亡命之徒,贪图从龙之功,跟着搏一把大的。
李褆闻言怦然心动。
可随即继续颓然摇头:
“不行不行......”
“就算有那么些忠直之士愿意挺身而出,帮助我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以当今王上的手段,覆手可灭。”
海寿嘿嘿一笑,犹如一只老狐狸:
“这倒也未必。”
“我大明皇帝陛下事亲至孝,最是见不得这种以子逆父的人伦恶事。”
“若你能哭诉于陛下御前,尽诉隐情,说不定陛下感同身受,雷霆震怒下发朝廷天兵助你雪恨呢?”
海寿抬眼紧紧盯住李褆:
“大君你的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