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一处三层楼高的高雅酒楼。
整个三层被包了下来,仅仅坐了三个人。
杨荣,夏原吉,杨士奇。
这三人,每一个跺跺脚都能让大明朝政动荡不安。
杨荣低低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完,杨士奇已是难掩惊慌。
杨士奇出身贫寒,一岁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予德安同知罗性,杨士奇因此改姓罗。
一次罗家祭祖之时,罗性偶然发现杨士奇自己捏了土人,供作杨家祖先祭奠,罗性因此大为欣赏赞许。
于是让杨士奇改回杨姓。
之后罗性戍边去世,杨士奇带着母亲返回德安,四处颠沛流离,一边教书养家糊口,一边奉养母亲。
期间参加过科举考试,无奈落第。
之后建文帝修纂《明太祖实录》,杨士奇被官员举荐,以布衣身份入翰林院成为编纂官。
再后来朱棣靖难成功,杨士奇和杨荣一样,身姿极为柔软,迅速归顺朱棣成为永乐朝大臣,丝毫不念建文帝知遇恩情。
杨士奇和杨荣两人老家相近,境遇相似,年龄相仿,兼且都姓杨。
因此迅速结为莫逆之交。
杨士奇也是从小穷怕了。
得知杨荣私下捣鼓海外贸易一事,杨士奇竭尽家财入股参与。
如今吉安府泰和县的杨家再不复原先的破落户形象,一跃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大地主。
杨士奇之子杨稷,在家乡更是横行无忌,骄奢侈靡,活脱脱官二代富二代作风。
按理说杨士奇原生家庭条件比起郭璡,还要差上极多。
可惜人生际遇不同。
杨士奇有了杨荣这个异父异母的同姓好兄弟提携,一朝翻身,家庭条件从社会最底层一跃成为江南富豪。
而郭璡素来被杨荣这些人鄙夷,觉得他身为文官粗鄙不文。
更没有人肯提携他私下一起做点投资啥的。
郭璡空有一番发财上进之心,可惜钻营无门,也只能恨恨作罢。
可至于是福是祸,塞翁失马,谁能说得清呢?
杨士奇被杨荣说得心惊胆颤,惶惶不安。
在座之人,官职最大的夏原吉,却是安之若素,手捻胡须沉吟不语。
说起来,夏原吉比杨士奇还要小一岁,可在官场历练上,夏原吉却是杨士奇的老前辈。
夏原吉出身也很是贫寒,不过夏原吉自小就有才名。
十六岁在乡间私塾当教谕,弱冠考入县学,二十四岁就由乡荐进入国子监。
属于自小聪慧,会折腾找门路的人。
之后更是早早被朱元璋慧眼识珠,提拔为户部主事,巡抚福建。
也是在巡抚福建之时,夏原吉收下杨荣成为门生。
之后建文帝刚继位,夏原吉就被提拔为户部右侍郎,已经是大明朝廷举足轻重的重臣。
杨荣见夏原吉安坐如山,不由焦急问道:
“老师,都火烧眉毛了,您怎么还坐得住啊?”
夏原吉冷笑一声责备道:
“勉仁,稍安毋躁。”
“你的养气功夫呢?士大夫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一个个都是知天命之人,怎么毛毛躁躁,跟小年轻一样。”
有夏原吉这根定海神针,杨荣杨士奇慌乱之心顿时镇定下来不少。
杨荣讪笑问道:
“老师,莫非您有把握?”
夏原吉捻须摇头:
“如今建宁府发生何事,海寿这个祸国阉货手中掌握了多少证据都不清楚,老夫怎敢轻言有把握?”
“无非就是尽量撇清罢了。”
杨荣刚定下来的心顿时再度抽紧:
“学生老家之人怕不是尽数都被海寿这个阉货禁锢,老家账册,书信往来也不知被这个阉货取走了没有,学生如何撇得清?”
夏原吉似笑非笑看向杨荣:
“勉仁,你也早有决断,又何必如此作态。”
“你府上的福伯已经身死,弃卒保车,把事情都推到他身上就是。”
“老夫且问你,你往家乡寄去的书信,可有提过此私下之事只言片语?”
杨荣摇头:
“并无!”
“学生时时谨记老师教诲,与家乡的批信,从来都只劝导家族之人当谦恭守礼与邻为善,家族后辈当勤勉耕读,不可欺霸乡里。”
“至于私下之事,学生向来只是口述,由阿福执笔记下寄出。”
夏原吉捻须轻笑:
“老夫再问你,建宁府杨家留存的信件账簿,可曾有提过老夫和杨首辅之名?”
杨荣细细凝思半晌,缓缓摇头:
“从无此事!”
“老师当时曾多次提醒过,学生自然不会犯如此低级错误。”
“老师和首辅的历年分红,都是由福建转运到京师,再由阿福私下拆帐分出去。”
“倒是其他那些参股官吏,学生嫌繁琐,分红大都交由老家那边操办,确实有文字留下。”
夏原吉哈哈大笑:
“这不就结了?”
“福伯已死,此事牵连之人,仅是那些参股官吏而已。”
夏原吉笑容倏然一收,老脸有了森然之色:
“勉仁,事情若是查到你的身上,你当把所有事全推给福伯,只是承认自己疏于管教家人,死无对证,想必你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至于老夫和杨首辅,与海外贸易一事无涉。”
“勉仁,万一事有不逮,该怎么说你是知道的。”
“老夫和杨首辅屹立不倒,就还能保你建宁杨家后代有再起的希望,勉仁可别做傻事啊!”
杨荣轰然大震。
不可置信看向自己老师。
原来,所谓“弃卒保车,把事情都推到阿福身上”,这句话,不只适用于阿福,竟也适用于自己!
瞬息之间杨荣只觉得无尽荒谬可笑感觉涌上心头。
将事情全推给阿福,杨荣再自欺欺人,也不敢完全靠此安慰自己。
若是主政的君主是洪熙帝,睁只眼闭只眼的仁厚之君,自己倒也能用这样理由混蒙过去,想必洪熙帝不会去做深究。
可如今主政的新君,是与自己有仇怨的天始帝。
杨荣不由有些后悔。
不该明知太子有所异动,眼睁睁看着洪熙帝殡天不去补救。
当时想着太子年纪轻,涉世未深,更易于掌控。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最终上位的却是阴沉险恶的襄王。
如今却是自掘坟墓,断了自己的生路。
至于将夏原吉杨士奇一起拉下水,原本杨荣还有一丝如此念想,可随着夏原吉最后那句话说出,杨荣赶紧将蠢蠢欲动的心思打消。
这句话既是嘱咐和承诺,也是威胁。
杨荣思前想后,颓然长叹。
没想到自己聪明一世,竟会面临如此绝境。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海寿没拿到什么扎实证据,自己就还有翻盘机会。
而另一边默默静坐的杨士奇,提了半天的心终于全都放了下来。
姜还是老的辣。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夏原吉,请受老夫执弟子礼一拜!
至于原本的好兄弟杨荣,如今满脸凄惶,杨士奇却是有看没注意到。
更没打算去安抚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