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秉心正直、淳良笃实的一代名臣蹇义,朱瞻墡很是尊敬。
应对起来不再像针对吕震那般不客气。
闻言笑道:
“蹇大人此言瞻墡有不同见解。”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鞑靼又有什么不同?”
“再说了,鞑靼掳掠我大明北疆子民,以大明律庇佑大明子民,瞻墡以为并无不妥。”
“难道外邦贼子,就可以不服王化,肆意掳掠残杀我大明子民,不受律法约束?”
蹇义闻言露出沉思之色,捻须缓缓点头,退回班列不再多说什么。
武将方面英国公张辅浓眉微蹙,不发一言。
安远侯柳升则是有些急躁,张口就来:
“五皇孙殿下,咱老柳是个粗人,搞不懂您说的弯弯绕绕。”
“俺们领兵打仗的,只要能把对方弄死,就是打了胜仗,弄不死对方反被对方弄死,就是吃了败仗。”
“俺只是觉得,殿下您是否把打仗当成了做买卖?什么收益大于支出,逐利而行,这不是商贾才会考虑的事吗?”
“用行商之道来权衡行军,会不会过于儿戏了?”
柳升这话说完,御书房中顿时一静,陷入尴尬沉默。
朱瞻墡轻笑摇头:
“安远侯此话差矣。”
“大道至简,殊途同归,兵者国之大事,不止要考虑一时一地之胜,还要考虑国力能否长期支撑兵事运转。”
“商道讲究量入为出,未必就没有值得借鉴之处。”
“纵观史书上下千余载,武功之盛者莫过于汉武,可汉武末年,依旧民不聊生盗贼滋起,这又是为何?”
“根本原因在于每次大军远征,必消耗国力民力无数,犹如行商入不敷出,如此日久岂有不衰败的?”
“因此瞻墡认为,要想有长盛不衰的强兵,必须兵不轻动,动辄必有其利。”
“取敌财货充实国库,取敌子民补充民力,塞外胡虏总能从微末之中崛起,原因就在于此。”
朱瞻墡这番话,柳升听得还不是很懂。
张辅等一些颇有见识的武将勋贵,却是暗暗点头不止。
就连坚定反战的蹇义等一干文臣,也是若有所思。
永乐年间的大臣,可没有宋朝那样的投降派。
反战也只是出于体恤民间艰苦。
大明若是能越打强,他们自然是支持的。
一向暴烈无所顾忌的朱棣,更是心头大动。
认真听完朱瞻墡舌战群雄,饶有兴趣问道:
“好吧,就如你所说,将北征目标换成剿灭鞑靼老弱部众。”
“可大漠广阔无垠,犹如大海捞针,大军又如何能找得到这些人呢?”
朱瞻墡胸有成竹:
“皇爷爷前年北征,虽未抓住阿鲁台,却曾击溃依附阿鲁台的兀良哈三卫,斩首数千人。”
“皇爷爷皇恩浩荡,不计较三卫反复无常,并没有将其尽数屠灭,而是安置在大宁地区,如今,正是兀良哈三卫赎罪的时候。”
“打探鞑靼老弱妇孺部众所在的任务交给兀良哈的探子,让他们以兀良哈三卫剩余部众的人头作为担保。”
“若是他们找不到鞑靼剩余部众,皇爷爷回军之时,就让这些反复无常小人,替鞑靼受过好了。”
“取三卫财货牲畜补偿我大明损失,三卫人口尽数递解各地工场充作劳役。”
“蒙古东部草原太挤,鞑靼和兀良哈只存其一,看兀良哈想要怎么选!”
朱瞻墡脸上涌起一丝狠辣之色。
此话一出,御书房中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太毒了。
如此一来,为了自己所部不至于灭绝,兀良哈只能出卖鞑靼,从此两部结下血海深仇,再无一丝调和可能。
朱棣满脸震撼,欣赏不已。
如今国库空虚,粮草不足,朱棣身为帝王又岂会不知。
因此如何出兵征伐,朱棣也是迟迟拿不定主意。
不动武惩戒阿鲁台,大明威严何在?
可若是北征,恐怕只能到草原上溜达一圈草草收兵。
朱瞻墡所言,倒不失是个好办法。
不用寻求与阿鲁台决战,发动的兵力可以少上几成,粮草消耗大大降低。
有兀良哈探子指引,取鞑靼老弱部众尽收其物资牲畜充作军用,大明军队的持续作战能力再上一个台阶。
和当初冠军侯霍去病的取食于敌,颇有相似之处。
朱棣已经拿定了主意,赞叹点头。
浑然忘了,自己本是要寻朱瞻墡的错处,狠狠惩罚一番。
转而问道:
“之后呢?待将鞑靼所部尽数抓捕屠灭后,是否寻个由头,一劳永逸,把兀良哈残余部众也一起灭了?”
“兀良哈也没少劫掠我北疆子民。”
朱棣想到更深一层,满脸杀机。
朱瞻墡摇头:
“瞻墡以为不可!”
“此后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就将是西边的瓦剌!”
“若是尽数屠灭鞑靼和兀良哈,整个蒙古大草原就都是瓦剌的天下。”
“有汉以来,北边大草原上的胡人就如草原上的野草,一把火烧干净,来年又会有新的冒出来。”
“我们要的是内斗撕咬,虚弱不堪的狼群,而不是结成一队的恶狼。”
“况且,我们还要留着兀良哈,用来压制东北的建奴。”
朱棣闻言哈哈大笑,毫不在意说道:
“东北建奴?你说的可是奴儿干都司的李满住和猛哥帖木儿这些茹毛饮血的女真人?”
“哈哈哈,多虑了多虑了,这些女真人所有部众,老弱妇孺加起来也不过才区区几万,连铁器都不会用,又有什么威胁?”
“况且,我大明一向待建州女真最厚,就算是禽兽也懂感恩,又岂会犯上作乱?”
朱棣说完,又是一连串笑声。
见朱棣神色缓和,一众大臣功勋跟着放松下来,目露异彩打量朱瞻墡。
太子家的皇孙,之前大臣们只知有朱瞻基。
对其他庸庸碌碌皇孙,均不甚了解。
没想到眼前这个刚年满十八的五皇孙,突然锋芒毕露,谋断老道下手狠辣之处,竟是不输朱瞻基。
朱高炽细目之中,也都是喜意。
他平时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被一向不喜自己的朱棣废了太子之位。
当了二十年太子,监国十年。
全副心思,都放在揣摩朱棣心意,和扑在国家大事之上。
忽略了自己孩子之中,除了朱瞻基,竟还有如此出色的朱瞻墡。
惊喜之余,心中大为快慰。
整个御书房,唯有朱瞻基,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阴霾之色。
朱瞻基突然之间,有了一丝威胁感。
张了张口,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