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高考了，身边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行色匆匆，都在快节奏地刷着各科习题。
而我已处于疲软状态，始终让自己难以进入这种状态，再加上大脑近来总是昏昏沉沉，于是从超市里买了一盒雀巢一加一，想着晚自习的时候，可以专门用来提神用。
我脚底生风地往宿舍赶，路边一位跛脚的奶奶背着一个超大的蛇皮袋儿，一瘸一拐艰难地前行着，我脚步慢下来，仔细地观察她的背影。
她形单影只，七八十公分长的白色蛇皮袋扛在弯着的腰背上，穿一件宽大的七十年代女士西服，西服盖住了她三分之二的腿。
她那两只腿纤细的，如同两根年轮不多的枯木，另一只腿脚的弧度不正常地弯曲着，脚上的鞋子是一双肥大的男运动鞋，另一只鞋的脚后跟处突出一块丑陋的肿块。
原来这就是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原因，我刚与她擦肩而过，就听见后面一声“哎呦！”，蛇皮袋子忽然“咣当”从她肩上滑落，重重地砸在地上，而她则应声倒地，就像被什么东西袭击了一样。
我回转身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我也不过来搀扶她起身，顿时面带委屈地说：“你是在看我的跛脚吗？！还不快过来扶起我这个老婆子！”
我回过神来，慢慢地扶起她，问她要不要紧，她愠怒地说，“死了才好......死了才好哇！”
我一怔，没敢说话。
看着她费力地想把地上的蛇皮袋再次扛回去的时候，我抓起袋子的两角往上一提，正好放在她的肩上。
“这样可以吗？”
“唉，该死的糟老头子，让我一个老太婆拖着这几十斤的东西怎么弄啊！”
“里面装的东西还挺沉，一个年轻人都觉得重，你......”我在旁边提拎着袋子，以防止袋子再次滑脱，随着她的脚步慢慢向前移动。
“没办法喔，没有小孩，家里就我们两个老东西，还都是一对儿残疾人，看看我的脚，一生下来就是这副丑样儿......”
“唔，这样的话确实会影响出行，您对自己不能太苛刻。”
“苛刻？这句话倒是提醒我了，我本身就不是人家正常人，却希望像正常人一样，确实是苛刻了。”
遇见过分敏感的人，真是一件累人的事情，因为不知道突然哪句话就会戳中他们的自尊心，让双方都难以招架。
“要是你不嫌弃，我给你背到你家门口吧！到门口放下东西我就走，晚一点我们还要上晚自习。”
说完，我便把东西接过来，两手一提扛在肩上，其实并不是很重，最多三十斤左右。
我故意放慢步子，好让她能跟上我的速度。
“啊，你可真是个好姑娘，平时可碰不上这么好心的.......”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客套话，其实之前我也常常见到她，只是没有过多地留意这样一位老人，也曾看到有一些好心的大叔大妈或者同学，帮她拎拎东西什么的。
“不用客气的，又不重，对我们来说全当是锻炼身体了，呵呵呵呵。倒是您，看起来真的是太瘦了。”
“瘦？别看我现在老了，丑了，年轻时候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就和你们现在差不多，那时候我还是我们生产队的积极分子嘞！”
“啥积极分子？”
“就是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超额完成任务，像偷棉花、编麻绳、地头劳动什么的......”
这些离我的生活太远了，我避开这个话题，因为我很害怕遇上那种一直说车轱辘话的老人，于是我说，“您家快到了吗？”
“嗯，快了，咱们在前面右拐一个弯儿，最角落里那栋楼，一楼就是。”
这时候的我已经明显气喘吁吁了，我心想还好是一楼，要是六七楼可就要了命了。
“小姑娘，累了吧？别看刚开始你提起来不觉得重，路一长，可就越来越重喽！”
“您说的对！这走过来，还真是这么个感觉，呵呵呵。不过，您以后可以把蛇皮袋子换成那种带小轱辘的小推车，这样可就省力多了，您又住一楼，用起来还是很方便的，比楼上那些人可方便多了。”
“呵呵呵，推车可得多少钱呐？”
“应该不会很贵，就那么点大，它还能要多少钱，最多五十块到顶。”
“啊，那倒是可以考虑买一个。就是不知道我家老头子会不会给我这个钱......这人我告诉你，吝啬的跟什么似的。”
“和我爸一样，铁公鸡吧？”
她抿起嘴唇似笑非笑，用她枯槁的手在我身上拍打了一下，“对！铁公鸡！”然后噗嗤嗤地笑了。
“奶奶，你们就得多乐呵乐呵，人笑起来多好看啊，整个脸上皱纹都平展了呢！”
“你这小姑娘真会说话，奶奶一下子就喜欢上你了，等会儿到我家洗个手，看你这脸上都是汗。”
“呵呵呵，行，那我就洗个手。”
“水龙头就在门外面，很方便的。”
拐个弯儿，我们走了不到三十米，她说到家了，让我在门口先坐着歇口气儿，然后再洗手，她在门口拖行着蛇皮袋子，拖到了房间里。
我正在洗手的时候，她看我转身，递过来一包袋装牛奶，“奶奶，您太客气，我不喝，不喝，我喝牛奶过敏......”
她一听我说过敏，就没有在强求，收起了牛奶，让我再歇会儿。我想着再小坐一下就走，于是在小凳子上又坐了下来。
“奶奶，您说家里还有一个您老伴儿？”
“唔，我刚进去了，没看到人，估计是出去看别人下象棋去了，他呀，一天啥事儿都不做，在家里当皇帝。不过，也指望不上他，他一只手没了，以前工厂上班给切了去......”
“啊，太可惜了，好好一个人。”
“有什么办法！我们当时结婚是经人介绍的，那有什么你们现在的自由恋爱，我们那时候啊，见过一面，再见面就是结婚了，婚后的生活啊，真的是一地鸡毛.......”
“家家有本经吧！”
“我腿脚残疾，他手残疾，两个不全乎的人凑一起本该是互相理解、互相关爱、互相帮助.......在我们这个家啊——这些都不存在。”
“啊？”
“本身家庭成分就不好，按我们那时候说的就是根不正苗不红，几十年了，也就这样过了。家里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心的，能活到现在算我命大，得亏没有气死或者哭死。”
我听着老人家的话，叹息着，没有出声。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坏脾气的，抠门的男人！就是吃个鸡蛋，我也只能吃蛋清，他吃蛋黄；他若是吃鱼肉，我只能吃鱼头；一个橘子分出一半，还要再和你数一数，生怕你比他多出一两瓣儿来.......有多少次哦，为了一丁点的剩饭剩菜，把我压在地上打，打得我眼睛眯成了两条直线，睁也睁不开，嘴翻成了腊肠......后来叫来了居委会，有什么用！居委会一走，比之前打的更狠嘞！还有他那个老妈妈，自从结婚后就没给过我好脸色，成天撺掇让他儿和我这个跛脚的离婚，天天喊我残废，残废，叫了几十年。到我家里来，她问我什么，我没回答到她心上，一上来就是一个大嘴巴子，牙齿都给她打飞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的，就和你现在差不了多大，只知道哭哦！可是哭有什么用，她不会看到你哭了，就不欺负你了，反倒变本加厉地欺负，欺负我娘家没人哦，没人给我做主哦。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身体的三次突然垮掉，就是被他们气的，被他们打的。那次是为了什么，老太婆把我头发撕住，给我绊倒在地上，拿着菜刀说是要砍死我，隔壁的人听到声音跑到家里来，才把菜刀抢过去，要不然，那次就给我杀死了......你说说看，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人.......后来老太婆搬去和他大儿子一起住了，我总算盼来了清净点的日子，我家老头子又来搞我嘞，他每天吃饱喝好，不管你在做什么，他想要你躺下来伺候他，你就得躺下来。天天给我折腾，有时候一天七八次、有时候五六次，他就是这样使用你，他觉得他花了钱娶了你，你就得让他折腾，他折腾他天经地义，哪里管你喜不喜欢，想不想要什么的，就这样胡乱折腾，折腾的你生不如死。本来我们是应该有至少两个小孩的，全都被他折腾没了，那次还进了医院，医生说没有用了，以后最好都不要生育，我是既开心又伤心，天天就像在火海里生活，没有人救你，没人能救得了你......在我心理上最困难的时候，我跟着别人信了耶稣，人家带我去个家庭教会，我傻傻地坐在那儿，有个人过来说了一堆话，然后问我说，你现在信耶稣了吗？我麻木地点点头，然后她又问说，那么你现在愿意把这位叫耶稣的人，请到你的心里来吗？我又点点头，然后她说，耶稣已经进来了，在你的心里面了。他就是你天上的父，从此刻起，你天上的父会保佑你，你想做什么，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你就向你这位父亲祷告，他会给你回应的。有一次，老头子折腾我个半死，我觉得自己实在活不下去了，我跪下来，祈求我天上的父，忽然间，我就真的看到在我面前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大斗蓬，我仔细看，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我那天上的父，他慈爱地看着我，给我力量，那一次，我真的信了！我是真的有一位全能的天父！这之后，我们一群信耶稣的人会一起手拉手，我们听《圣经》，唱圣歌，然后再祷告。要不是和这些人经常聚在一起，我想我撑不到今天.......”
“可是，你看起来状态真的还不错，如果你不说这些事，一点也看不出来你受了这么多的折磨。”
“这是以前了，欺负我的人死的死，老的老，不中用的不中用，现在确实日子好过多了，除了每日和他斗气，基本上也用不着他了，要不是看在每个月他给的那点儿生活费，我早盼着他早点入土了......”
“您是说，您刚才说的那些被欺辱的事情都是几十年前的伤心事，是吗？”
“伤心，这两个字并不能说明我那些痛不欲生的、连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的日子都没有......”
“唔。您受了很多不该受的苦......”
“该受也罢，不该受也罢，也都已经受过了，我想，以后应该不会再有那样的日子了。说来也奇怪，人真是贱的很呐！老头子那样欺辱我，年轻时觉得痛苦难受，时间久了，上了年纪了，反而戒不掉那种......说不上来的滋味的感觉，有时候甚至会想念他对我的那些过分的折腾，就像是上了瘾一样......”
“您是说，时间久了，之前的欺辱反倒让你变得习惯了，是吗？”
“说不好......说不好哦！我也搞不懂那些个这个理论，那个理论的，但是，很多东西并不是赤条条一个理论就可以完全弄的明白的。我以前还会去思考这些，现在完全不会了，我只是就这样苟活着吧！也似乎从这种苟活于世里，享受到了一点儿什么滋味儿——是什么滋味儿呢？说不好......”
“奶奶，感觉你们那个年代的人都特别的有韧性，尤其是女性，每一位都是真正的生活的斗士。”
“哟，呵呵呵呵呵，你看这就是奶奶喜欢你的原因，你总能想着法子夸我这个没用的，对社会没有一点贡献的老婆子。”
“每个人都管好自己，为自己负责，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似乎对我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从最初的觉得羞愧难当，再下来觉得受到了羞辱、再然后就一肚子愤恨、恨上天的不公、恨自己没有生在一个根正苗红的家庭里、恨自己的婚姻，你把全世界都恨了个遍......再然后你会慢慢变的无助，变得得过且过；再然后是想办法让自己适应这样的生活，你变得接受了这一切，你开始慢慢从忍受中变成了享受，你享受这种被身边最亲近的人折腾的滋味，直到他那个东西变得不中用，你又开始想念之前平淡生活里的那些刺激，那些震颤，那些能让你尖叫，起鸡皮疙瘩的东西；那些能让你不断掉泪的东西......晚上你躺在床上，不断地重复回忆那些创伤，它们让你心酸，让你钻心的疼、让你心如刀割、让你心碎，让你哭成个泪人.......这时候，你的心在问：我为何总是想起这些伤心事？你的心回答你：因为那是想提醒你，你——还活着——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