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坚持住,执事不敢饿死您,没有少爷,王爷无法向陛下索要禄米,他们也会倒霉。”
朱鼎顺快被这个虎头虎脑、破破烂烂的小孩摇散架了。
虚弱到极致的身体接受活跃意识,萎靡的脑细胞像航空发动机一样,突然开加力高速运转,能量不足瞬间昏迷。
小孩意识太简单了,简单到近乎白纸,十五年的活动范围没到过方圆五里外,不出意外被瞬间吞噬。
一整天躺着没动静,他爹和表弟以为饿死了,开始呼叫救命。
晃晕又晃醒,连着好几次,朱鼎顺非常难受,终于提起一丝力气缓缓推开嚎叫的小孩,环视一圈如同猪圈的茅草屋,举起胳膊看着皮包骨头的鸡爪子…
姓朱、少爷、皇家五爵奉国将军、年俸六百石,史书中鱼肉百姓、坏到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宗室,怎么全家都是饿死的?
没道理呀~
“白大人,求求您,求求您赏把米,犬子真的饿昏了,再不喝粥他会死的。”
“朱鼐钲,白某得好好看看,你可是骗吃骗喝的老油子。”
随着说话声,两个中年人推开烂到发霉的门板进入屋内,穿戴一个比一个特别。
当先一人像一根黑不溜秋的麻杆,身上穿着蓝到发黑的锦衣袍子,上面布满补丁,褪色发白、又白到发黑,眼神不好都看不出这是袍子,头顶插着一根木簪,发如鸡窝,完全是乞丐中的乞丐。
他看到炕上的朱鼎顺,顿时眼神一亮,“咦,我儿醒了?”
“看看,看看,白某就知道,你又骗吃食,陛下驾崩,举国皆哀,这半个月没有禄米,白某也没办法~”
接话之人之前好像还有点担心,现在放心了。身上穿着麻衣,头裹白布,尖下巴一缕山羊须,满脸虚笑。
乞丐闻言噗通一跪,焦急大叫,“不,执事大人,小人求您行行好,执事院一定有禄米,一把、只要一把就可以,小儿不能饿晕呀,他爷爷就是这么走的。”
“你自己想办法,干草捣烂放石锅熬一熬,扛个把月不成问题。”
白衣人说完立刻转身,被中年人一把搂住小腿,差点摔个狗啃泥,扶着门板大恼,狠狠一脚踹向门面,“滚开。”
朱鼐钲鼻子剧痛,瞬间双眼流泪,短暂松手又闪电抱住另一只脚哀求道,“执事大人,一把米,只要一把米,我儿真的要饿死了。”
执事被惹烦了,真打宗室他还不敢,扶住门板连连蹬腿,“放开,放开…好了,好了,放开…”
朱鼐钲像有默契似的立刻放开腿站起来,满脸谄媚,“嘿嘿,还是执事大人,恩德无以为报,您一定公侯万代。”
执事翻个白眼,无奈回应道,“别扯淡了,朱鼐钲,九个老婆先后饿死,佃户就是利用你寻吃食代为养活,蠢货被人家利用了还不开窍。”
执事一边说,一边掀起麻衣,朱鼐钲忙不迭抓起一个破碗跪到身边。
内衬一个两指宽小口袋,执事使劲翻翻,从里面滚出一小撮黍米。
“好了,老子就攒了这么一点,便宜你了!”
“谢谢,谢谢执事大人,您真是善良。”
朱鼐钲连连作揖,炫耀似的朝两个沉默的小孩举起破碗,“爹马上给你熬粥,忍一忍,我儿可不能有事。”
执事把衣衫整理好,朝跑到外面石锅前生火的朱鼐钲摇摇头,这次可以走了,右脚刚迈出门槛,后面一个冷冷的声音。
“哪个皇帝死了?万历?”
执事像被踩了尾巴的狗,猛得回头狂吼,“大胆,世代剥食朝禄,竟不知大明皇帝。”
“是嘛?我爹还好好的,为什么我也是奉国将军?王府长吏司小小执事,也敢吞噬宗室禄米,不怕被夷三族吗。”
看着炕上奄奄一息的朱鼎顺,执事一时间有点发愣,与他爹一样,麻杆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头发稀疏,眼神没有平时的呆滞,反而像王爷的冷峻。
“别说奉国将军,就算低等奉国中尉。英宗初,颇给足粮,嘉靖中,月支米六石,万历减至二石或一石。”
朱鼎顺又淡淡得说出一句话,执事一惊,转瞬哈哈大笑,像听到什么笑话,捧腹大笑、乐不可支。
笑够了,才摸摸胡须连连摇头,“朱鼎顺,你听哪个混蛋所说,王爷俸禄五万石、郡王俸禄二万石,嘉靖年起,朝廷发下来的禄米连怀仁郡王俸禄都不够,更别说亲王,若不是王爷接济,你一家早死了。”
“哦,原来是大宗吃小宗,郡王亲王有田庄、有盐引、有布匹,种田做生意不缴税,他们不怕噎死吗?”
“大胆,王爷养了一只白眼狼,白某真该让你饿死。”
朱鼎顺闭眼没有再说话,力气不足,说这几句已经很了不起了。
旁边虎头虎脑的小孩一句都没听懂,但看到执事靠近,马上护在少爷身边。
这个动作把恼怒的白执事叫回神,瞬间觉得自己很无聊,与一个傻缺孩子怄什么气,冷哼一声再次出门,脑后又传来声音,“执事大人,恐怕你这身麻衣得穿半年。”
执事脚下一顿,撇撇嘴懒得搭理你,皇帝国丧,大官三日,像他这种王府小官可不得半年,老子又不是穿自己的衣服。
房间一时陷入安静,朱鼎顺想把酸臭味呛鼻的被子扔开,实在扒拉不动,只好垫到腰后尽量舒服点。
小孩发现他的动作,笨手笨脚帮他坐舒服,“少爷,您别动,一会喝完粥,又能躺两天。”
朱鼎顺抬眉看了他一眼,连张嘴搭话的欲望都没有。
笑死,老子一个文科生来看朱明怎么被灭嘛?
好歹给个民籍呀,种田、做生意,哪怕做佃户也能想办法活下去不是。
朱鼐钲、朱鼎顺父子俩一辈子的活动范围不超过五里,这样的人活着纯属浪费氧气。
朱明宗室?笑掉大牙。
不识字、不识路、不明理。
士农工商,通通没戏。
宏图伟业,通通做梦。
一个字可以轻易总结宗室垃圾的整个人生:吃。
明朝中后期史书中那种吃饱喝足的宗室停留在三爵之前,还得是近支,下来的全是吊着养。
五岁便被代王定为奉国将军袭爵,只不过是为了与朝廷多要一把米。
朱鼐钲捧着一个大瓦罐,笑呵呵到炕边,“我儿,快喝,快喝,可不能学你爷爷晕过去。”
朱鼎顺盯着他看了两眼,再看看脑袋大的瓦罐,显然抱不住。
朱鼐钲一脚踢向小孩,“蠢货,白白浪费米粮养你,不知道拿个碗。”
破烂孩子哦一声,忙不迭起身拿来一个破旧的陶碗,朱鼐钲小心翼翼倒出来,拿碗送到朱鼎顺嘴边。
朱鼎顺,“……”
父子俩眼对眼发怔一会,碗顶到嘴唇,朱鼎顺还是没有张嘴。
“我儿,喝呀,不喝不能睡。”
这碗所谓的粥,没有一丝粥味,没有一丝粥色,怎么看都是一碗污水。
朱鼎顺用尽力气深呼吸,憋出一句话,“爹,一口一颗米可以吗?”
朱鼐钲一愣,想了想,到旁边拿来一个瓦罐,把水倒过去,晃荡几下,重新倒碗里,还到门口瞅瞅罐底,回到炕边让儿子也瞅瞅,“没了,喝吧。”
好嘛,朱鼎顺清晰得看到煮开的米粒,一二三四…
十五颗~
十五颗米一顿饭?
一顿饭半个月?
朱鼐钲鬼鬼祟祟瞧瞧门外,靠近压低声音道,“快喝吧,明天还有,省着点…”
朱鼎顺万分不情愿的张嘴,咕咚咕咚喝下,热水下肚,好像有了点力气,连着把一瓦罐汤水全喝了下去~
朱鼐钲得意拍拍儿子鼓胀的肚皮,这是他的功劳,扭头到门外又开始熬另一碗。
不是米,刚才没闻到味,这回闻到了,猪草味道,还能听到他不停杵捣的声音。
“虎子,你这个憨货,出来帮忙。”
旁边陪着的小孩本想让朱鼎顺躺下,拗不过他,听到呼喊,连忙跑到外面帮忙。
朱鼎顺回忆了一下这个小孩为什么有体力,原来是吃树皮和草叶捣烂的糊糊,自己吃不了,吃树皮直接拉稀,拉到虚脱两次,他爹再也不敢让他吃了。
再一回忆,这个村子是王府田庄之一,大的很,有五百多户人家。
不对,是三百户,其他人根本没户籍。
这三百户一辈子都没出过村子,和傻子完全没有区别。
剩下的人都是世世代代卖身王府的佃户,能稍微远一点种田,虎子就是分配来的家生子,还是自己亲舅舅的儿子,全家就剩他一个。
朱鼎顺活动活动四肢,想下地,坐到石板炕沿,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才想起来他根本没有鞋,布鞋草鞋都没有。
农历八月的天气,窗门全是木板,看起来有年头了,火熏得像黑炭一样,完全想象不到的穷。
不是家徒四壁的穷,地下有一个破烂的桌子,桌面放着密密麻麻的牌位,大概是家里最精致的东西。
脚底板厚厚的茧,加上一层结痂的泥块,好像还真没有膈脚的感觉,朱鼎顺转了一圈到门口,正看到他爹和虎子在一尺厚的花岗岩石锅前鬼鬼祟祟数米。
“一二三四五,这是我的。一二三四五,这你是你。别傻不拉几的,平时要学会装死知道嘛,看看你表哥,晕倒这不就能去要米了。”
虎子快速点点头,“老爷教训的是。”
“啊呀~”
朱鼐钲看到门口呆滞的儿子,手一抖十颗黍米掉到地面,姑侄两人忙不迭爬下小心翼翼扒拉着寻找。